第96章 血海棠(八)(1 / 2)
未央宫。
宣纸上的朱色星星点点地泼洒开,浓淡自有相宜,衔在墨色的枝头倒像是一树烛火跳动。白子澈深吸一口气,缓缓收笔,笔尖在纸上回转、收拢回花蕊中。
六皇子抓了满手的墨水,在另一张纸上乱七八糟地盖了好几个手印,小花猫似的蹭了自己一脸。他得意地捧着这张画跑进殿中,在小憩的皇帝面前炫耀。
“阿琰倒是很黏你。”皇帝放下修剪花枝的剪刀,把六皇子抱起来逗弄。
“阿琰年纪还小,等他大了,觉得我这个哥哥无趣,大概也就不愿意和我玩了。”白子澈笑笑,装作没有听出皇帝话音里的机锋,轻描淡写地带过。
内侍在这个时候进来通报,太子前来请安。
除夕迫近,早朝已休,白焕却每日晨昏定省从不落下,风雨无阻。皇帝跟白焕平静无波地说了几句话,白焕也端正谦恭地回答,两父子之间冷淡得只有君臣情分。
“听说驿馆走水,你把江南霍家的女儿接到东宫去了?”皇帝毫无征兆地开口问。
皇帝日日坐在未央宫中,消息来源除了大臣们的折子,就只有身边的宦官。但白子澈住进来之后就不同了,白子澈每日要去太学听学,进出宫闱也自由,时常和皇帝单纯地“话家常”。
“是,霍长公子不幸遇难,二公子下落不明,霍小姐孤身一人在帝都,臣担心她一个人应付不来。”白焕看似平和地回答。
“可她毕竟是个女儿家,”皇帝凝视着白焕平静的脸,微微拧眉,“你有心照应,托个贵女搭把手便是,无缘无故将人接进东宫,怕是坏了人家闺中名誉。霍家毕竟是清流世家,最在乎名节。”
白焕轻轻地在舌尖咬了一下,眼界低垂,避开皇帝的目光,“儿臣关心则乱,请父皇恕罪。”
白子澈冷眼旁观,心里发出一声嗤笑。
不管太子娶谁,皇帝心里都会有忌惮,他战战兢兢的日子过久了,难免草木皆兵,连自己的儿子都要防备。娶霍文卿比起娶陈氏门下的女儿,也只是疑心轻重的分别而已。
更何况这场火来得那么巧,简直有如神助,太子是走投无路,只能出此下策了。
“皇兄也是好意,加上又快过年了,”白子澈温声劝道,“当务之急还是找到二公子,好让霍家安心,父皇你说是不是?”
“朕已经命燕决去查了。”皇帝有点烦躁地摆摆手,“霍家无钱无权,故纸堆倒是不少,这匪徒劫走他干什么呢?”
白焕袖子底下的手指微微僵硬。
白子澈给白焕倒茶,状似不经意地说:“中郎将年少有为,一定能把二公子平安无事地救回来。眼下快过年了,霍家遭此无妄之灾,霍小姐孑然一身,也不知道这个年要怎么过。”
白焕抬起眼睛,头一次正儿八经地端详这个便宜弟弟。然而白子澈只是略微垂着眼睛,对着手上的茶水,带着一点真情实感的惆怅叹了口气,像是真的怜惜这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霍小姐似的。
皇帝果然开口说:“既然你对霍小姐有意,霍家门庭也清贵,除夕夜宴你便将人带进宫中,让朕掌掌眼。”
白焕知道皇帝已经生疑,这件事做得确实不能算天衣无缝,他如果再借口推脱霍文卿尚未痊愈云云,皇帝可能会直接将人接到宫中。他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你已经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朕如你这般大时,已经……”皇帝仿佛动了恻隐之心,短暂地回想起了一点为人父的责任,又很快打住了话头。
“除夕宫宴,朕会为你二人赐婚。”
——
驿馆被烧得只剩下一副黑漆漆的架子,仿佛巨人被雷火焚烧后的骨骼,突兀地支棱在雪地里。空气中浓重的烟尘气味散去后,只有淡淡的焦臭味残留。
“这驿馆修建的年份很早了,当时没有考虑走水的问题,所以全部用木头搭建的。”燕决说,“驿馆有三层,火是从楼下烧起来的,楼梯被烧断了,他们应该是跳下来的。”
楚识夏蹲下身,揭开白布,露出被烧成焦炭的尸体。
浓烈的恶臭味冲得周围的羽林卫们后退一步,楚识夏的神色却平静得令人胆寒。楚识夏没撑伞,雪花一层层落在她的发间,她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下去。
“这两个人,一个是驿馆的驿卒,一个是霍家的侍女。”燕决道。
“我知道。”楚识夏说。
楚识夏记得这个侍女圆圆的苹果脸,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缩着肩膀,做起粗活来也干净利落;驿卒是个抠抠搜搜的人,却肯不收钱替霍文卿烧火,只因为这些饼子是做给城中无家可归的乞儿的。
楚识夏忽然拔出饮涧雪,撬开了尸身的嘴,招手示意燕决过来看。
燕决的眼神一震,惊愕地看着楚识夏。
“请个仵作来吧。”楚识夏在雪里抹干净饮涧雪的剑刃,说,“这两个人口中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黑灰烟尘,在火烧起来之前,他们就死了。”
地痞流氓或许会一时热血上头,顺手纵火,却万万没有杀人的胆子。如果火烧起来的时候,住在楼下的侍女和驿卒及时发现,也许本不至于伤亡如此惨重。
“我会把这件事禀告给陛下。”燕决突然坚定地说。
楚识夏看了他一眼,说:“这件事水很深,未必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小侯爷前途无量,确定要蹚这潭浑水吗?”
“这是我的职责。”燕决攥紧了拳头,说,“不管这个人是谁,我一定会把他抓出来的。”
楚识夏心头沉甸甸的石头骤然一松。帝都的雪下得太久,白日与黑夜分不真切,此刻她却看见了一缕天光。燕决并非莽夫,不可能对幕后黑手毫无察觉,或者说,正因为他猜到了,他才更加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