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医馆(1 / 2)
(一)
我唤曲冉。
祖祖辈辈在江塘经营着一家医馆。江塘是个小地方,医馆也很小,店前铺子店后宿房拥着个小院子,木柜夹杂着草药沉淀多年的苦涩气味尘封在岁月里。
阿娘说,我出世不久便开始打仗了,战火烧了几年,熄了又燃,所幸未烧至江塘。战时,镇子上的人却是多了,来者几乎都是逃难的,医馆在那年喧嚣了一阵,好几月后,病人们三三两两的病愈离开了,医馆又渐渐安静了下来。
天卯四十三年,我七岁。
也是那一年,我遇见了他。
(二)
他是阿爹捡回来的。
那日,阿爹在采药时见着了他,他一个人躺在村头路旁,浑身是泥。阿爹一个人背不回来,便叫了隔壁村的二牛把他抬回了医馆。
我刚刚和几个在医馆养病的孩子告别,觉得孤单无趣,见又有人来了,兴冲冲跑来凑个热闹,阿爹却将我拦下,不允许我靠近这个人。
我不解,问:为什么?
阿爹说他气息古怪,好像身中剧毒。
我见那人脏兮兮的,又带着毒,就走开了。
第二天,那人醒了,阿爹给他简单清洗了身体,除了新伤外还有很多旧伤口。他什么话都不说,就静静地坐在那里。
我有些好奇,趁着无人进屋找他说话。我说:“嘿,你叫什么?”
他偏过头,用那双黑的看不到一点光的眼睛直直望来,像一潭死水。
我皱眉,有些疑惑,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看不见吗?”
他不回答我。
我恍然:“原来是个瞎子。”
阿爹推门进来看见了我,将我叱了出来,我朝那人做了个鬼脸,笑嘻嘻跑了。
(三)
瞎子恢复的很快,不出三日就能下床走路了。
他长得很高,我得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和他说话,不过,我才懒得理他。
邻家婶婶和阿娘唠家常时,我在一旁嗑瓜子,听她们讲些什么养病的那瞎子生得真俊,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俊的人,只可惜啊是个残废,不仅眼坏了,手也废了。我假装没听到,吐掉瓜子壳,心想:哪里好看嘛,也不比李二狗顺眼。
我想问瞎子什么时候走,但他总是无视我,我根本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什么无视嘛,他根本就看不见!
阿爹每天晚前都会去给那瞎子上药驱毒,我坐在门槛上,啃着桃子偷听,啃了一嘴毛,悻悻地去取水洗桃,再回来时阿爹已经从屋内出来了。
“爹!”我蹦蹦跳跳走到他身边,举起桃儿笑道:“阿爹尝一口!”
阿爹揉了揉我的头:“你吃。”
“你呀,别老是一口一个瞎子地叫别人,不礼貌。”
“可他本来就是瞎子啊。”我理直气壮地说。
“那样也不行。记住了吗?”阿爹加重语气训道。
我点了点头,发出嘁的一声。
“他可能会在咱家待很久,你不要做些小把戏,也不要欺负他。”
我一听,气的比划道:“他那么高,我这么小,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再说他身无分文的,凭什么让他白吃白住?”
阿爹蹲下身子:“战火未至江塘,但阿冉是见过逃难来的人吧?”
“他也是难民?”
“不是,他是守在戍边的人。半年前被戎人逼退至褐谷边时,他们死守的,就是我们。”
我怔了半晌。
我未见战场厮杀,却听江北逃来的同龄人和我诉过:西戎人生着獠牙,挥舞大刀,所到之处,化为平夷。
“那他是因为打仗才瞎掉的吗?”我问道,想着时抓住阿爹的衣袖又问了下去:“那他的家在哪儿?”
“他怎么不回去?”
“他的病能好吗?”
阿爹笑了笑:“我问了,他不肯说,但是阿爹不会急着赶他走的,他说他叫林景,你可别再叫人瞎子了。”
(四)
我确是有捉弄他,在他休息的房间里撒了好些碎石块,在他走路时故意抬腿绊他,还在他的汤药里加了黄连端去给他喝。
这些事一个也没成,他似乎比常人敏锐的多,怎么绊也绊不倒,汤药倒是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像喝水一样,眉都不皱一下。
捉弄不到,又闷的无趣,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面上看不到一丝情绪。
可是阿爹告诉我他的来历后,我也不嫌他烦了,只觉得可怜。
某一天,阿爹采药回来了,拉着我坐在门前认药材,认清后让我去晒药,我见林景坐在院里发呆,就攥了几株药去找他玩。
“喂,你会认药吗?”我说。
他好一会才偏过头来:“不会。”
“那我教你。”我拉起他的手,把药通通塞了过去:“这个叫川乌,这个叫白芍,这个是赤芍,这个是黄连……”
他手指细细摩挲着,眉头微皱。
“看不见的话,你可以试着闻闻味道……”
“我闻不见。”他说。
我呆住了,回想起几日前苦的要死的汤药,我问:“那你也尝不到,对吗?”
他沉默了许久:“对。”
我知人有五感,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丧失这么多感官的人。
目不见,闻不知,尝无味。
“你好可怜。”我非常真切地道。
他淡淡说:“做你的功课去。”
那天之后,林景时常会找阿爹问些问题,都是有关医理的。阿爹很高兴,只有我泼冷水说要想从医,望闻问切他一半都做不了。
阿爹把我斥走,收了林景这个徒弟。
(五)
后来的几年,也都是平平淡淡的日子。
我拉着林景去熟悉镇子上的每一条路,带他去见见镇上的邻里乡亲,直到他可以敲着竹竿地出门送药不会迷路。
他会和药铺谈好价格来学堂接我,再让我拎药回医馆里,拿出书本教我背诗。
十岁生辰那夜,阿爹带着我们去江塘城里看了花灯,他祝我生辰快乐,已经是医馆里能替人看病的小大夫了。
他现在也能为人看病了,只是误诊率极高,镇子里的人一般不敢找他。
我嘻嘻笑着,给他买了盏他拿得动的轻花灯。
(六)
五年过去了,我长成了小姑娘,他却什么都没变。
林景站在学堂外等我,他的手渐好,也能拿些东西,做些日常琐事了。
我看他,道:“李二狗今天折了支桃花送我。”
他哦了一声,走在前面。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我蹙了蹙眉,跟了上去。
“没。”
“你不知道送桃花是什么意思?”
“桃花开了,好看。”他说。
我不知这人是蠢还是傻,气的直接跑开了,跑出两步又担心他在路上磕着绊着,只能等他走近一起回去。
回到家后我编个幌子说要自己上山采药,直至天黑背着空空的篓子下山。
他在门口等我,我咬下牙,摔了篓子进屋。
“怎么了?”林景问我。
“生气。和别人打了一架,手疼。”
“为什么?”
“学堂那几个混小子,他们叫你瞎子!”
“你平时也这么叫我。”
我火上心头:“那不一样!他们叫你臭瞎子!”
林景觉得有些好笑,在平日,换做是我也会被这种谎话逗笑的。
“你没说真话。”林景顿了顿:“不想说就不说吧。”
我拉住他:“我有话想问你。”
他合着眸子,抿了抿唇。
“你从哪来的?”
“江北。”
“你有家的,为什么不回去?”
林景脸色似笼上了一层冰:“没了,回不去的。”
“为什么你的样子一点没变?”
“这些,我都同师父说过的。”
“但我不知道。”我冲他叫道,他似乎只拿我当小孩,什么都瞒着我,不和我讲。“你知不知道,镇子上的小孩说你什么,说你相貌不变,是妖怪!还笑我和妖怪一起生活!采药的时候,他们拿石头砸我,还故意说是在打鸟……”我说着,气的浑身发抖,带上哭腔。
林景拉着我,语气大变:“他们砸你?伤哪儿了?”
见他如此担心焦急,我没那么生气了,内心反而生出几分窃喜,挽起袖子露出白白净净的胳膊,空口说白话:“这儿,你看,都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