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人(1 / 2)
这个小院子里本不该出警察,需要解释的不仅仅是警察太太。我父亲说,有个有钱人坐了几次他的车,和他谈得来,他的亲戚是警察局长,一句话就行了。联想起那些粮食、钱和猪肉,我母亲立刻就信了,邻居们也信了。人好,交了好运,这种事学不来,年轻的邻居们就只有羡慕。
警察带太太坐车不花钱,这是规矩。下了车下馆子。警察的薪水不高,我父亲选了个小馆子,吃得很高兴。掌柜的和伙计两个人忙前忙后,结账时坚决不收钱,还鞠躬,说长官大人肯赏脸是小人的荣幸。争执一番后,我父亲明白了这也是行业的规矩,以后就不再下馆子。
我母亲说,我不求你升官发财,能这样我就知足了。
春节前发猪肉和白面的那天,我父亲把手枪和子弹交给薛峰。薛峰说,本来今天是你入党宣誓的日子,但是不行了,出了叛徒,不知道是谁,现在我要去查清楚到底谁是叛徒。他给我父亲一个信封,里面是当警察的文件和一些钱,过年后就去警察局报到。他说,过年后我和你联系。如果我不找你,我就是“革命到底”了,你将来给我作证明。
他说,你当警察后,一段时间里组织上很可能不会给你任务,遇到紧急情况你自己处理。你没有暴露,要尽可能保住自己,将来为党做更多工作。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薛峰从此下落不明。
薛峰从此也没有再和党组织联系。牺牲者的名单中没有他,叛徒的名单中也没有他,他就这样人间蒸发了。他领导的队伍有多少人,我父亲完全不知道,也无法给他做“革命到底”的证明。我父亲坚信他不是叛徒,由此就产生了一系列问题:手枪登记在我父亲名下,我父亲无法证明将它给了薛峰。薛峰失踪后我父亲当了警察,我父亲就可能是叛徒,杀了薛峰后得到这个“奖赏”。还有,其他牺牲的同志极有可能也是这警察出卖的,这警察同样无法证明自己只和薛峰单线联系,因为其他人都没有了下落。
做地下工作,为党和新中国牺牲生命是最简单的事,最要命的是亲爱的党组织缺乏相信你的理由。
这是一个历史问题。我父亲当时自然不会想到,很多年以后,他需要直面这个问题。
1945年5月下旬,我父亲当警察已满三个月。
这天傍晚,警察们正盼着下班的铃声,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警报声突然响起,大家顿时紧张起来,各就各位,等待命令。
几个穿便衣的人押着一个3岁左右的男人进了警察局。他们是缉捕处的,抓了一个共产党嫌疑犯,明天上午送到日本宪兵队审讯,今天在这里暂时关一夜,这是宪兵队长的命令。
这不是大事。除了一个值夜班的留下,别人照常回家。
我父亲观察此人,很快就判断出他是自己人。他的头上有血痕,显然受过较轻微的刑讯——特务们想立功,但怕把他打坏,没得到结果。他还没有暴露身份,但目光坚定,泰然自若,这表明他不是一般老百姓,否则他会表现出恐惧、惊慌和冤枉的样子。日本宪兵队重视他,说明他有重大嫌疑,很可能是日本人长期搜捕的对象。他已确信无法让日本人相信自己,仅凭这一点就必定不能活着从宪兵队出去,于是很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共产党人视死如归的神态,而这神态使特务们更加重了对他的怀疑。
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无法掩饰的,尤其是共产党人的内心世界。
如果真是这样,他比自己重要,应该设法救他。
问题是怎么救他。三个多月里,自己没能联系上党组织,这时只能靠自己,自己却又无能为力,甚至不能再在这里逗留,年轻的警察急出了汗。他故意拖延,坚持到最后。这时,屋里只剩下五六个人。嫌疑犯被一条粗铁练拴着,一头拴在脚脖子上,一头拴在暖气管子上。
机会来了。那个值夜班的警察骂骂咧咧,说我他妈的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家里早就安排好了的大事,偏偏让这么个东西生生地给冲了。我父亲关心地问他是什么好事,他说是给老丈人做寿,而且是六十大寿!更严重的是老丈人是有钱人,这可怎么是好!
如果是在平时,换夜班是寻常事,两人商量好就行。很多天以前这倒霉的家伙就和一个要好的同事商量好了今夜换班,但那个东西见来了嫌疑犯,推说家里有急事,早早就跑了。这时候谁会和他换班?想都别想!
要是别的事就好办了,但是这样的事……我父亲犹豫地说。
那警察如遇特赦,大叫道,我的好兄弟,你是我的亲人,今天你怎么着也得帮哥哥一回!过两天哥哥请你喝酒!今天这事算什么?算个屁事!他要是共产党八路军,早就送宪兵队去了,会扔在咱这里吗?那些狗娘养的舔日本人的屁股,我……,不说这个了,我给你磕头,说着作势要跪下,但只是弯了一下两腿。
听说要请喝酒,那几个同事停下脚步,都说他说的对,小兄弟你就帮他一回,两人倒个班。他请你喝酒,咱们都陪着。
我父亲爽快地答应了,让他去告诉我母亲今天值夜班,但别说看押人的事。他千恩万谢,拔腿就跑。
天黑了,整个警察局只有三个人。那个人是门房,4多岁。
嫌疑犯坐在地上,昏昏欲睡。我父亲问他:中午吃饭了吗?他没睁眼睛,摇摇头。我父亲给他一杯水,他有些吃惊,一口气喝干了。
我父亲拉过来一把椅子,扶他起来,让他坐好。谢谢兄弟,他说,再给杯水行吗?
我父亲又给他一杯水,说,你等着,我出去买吃的。
门房正在吃晚饭:高粱米水饭,大酱。
我父亲说,少吃点儿,等着吃好的。门房大喜,说: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