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孟秋入学(1 / 2)
“人间可真是有趣呵!”
由于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阎朝日便起身翻开了记事本,将她的所思所想记录下来。自上了中学以来,她便有了这个习惯,但她总是犯懒,并非日日都写,只有到了重要时刻,或是心血来潮,她才会打开记事本。明日,她便要到城里的洛如中学入学了,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她怎么不要将心情记录下来?
她窝在被窝里,偷偷把小电筒打开,为了不让光亮泄出去,她还蒙上了一层厚毯子。阎朝日刚在记事本上写下一行字,睡在上床的妹妹突然翻了个身,她怕父母惊觉,便连忙关了手电筒,从被窝里挪出半个头来观察。
过了一会儿,她闻见妹妹匀称的呼吸声,不远处父母的房间里传来的三两声咳嗽声,以及蚊帐外嗡嗡叫个不住的蚊虫声,她才觉虚惊一场,便连忙钻进被窝继续写来——
“这里的一切都很是新鲜!”
阎朝日来人间已有十六载,在这十六载岁月里,她觉得人间充满了新奇与有趣,当然了,也有许多苦恼与困惑。
她的苦恼之一便是她的出身。正如逆旅册上所写,她降生于古南镇一个平凡的家庭,家境单薄,无甚积蓄,日子过得相当紧凑。正如父母所言,他们的一分一毫都需花在刀刃之上。不过,这并非她感到困惑的地方,所谓养儿养儿,普通人家自有普通人家的养法,富贵人家亦有富贵人家的养法,出身不同,所遇即不同,何况,这世上最不能选择的便是人之出身。
只是,阎朝日不理解的是,这人世间似乎并不欢迎女儿的到来。按理说,如今这人世间已不是过去的封建朝代,女娘无须盘发裹脚,更无须三从四德,她们可自由行走在大街小巷,也可在各个领域展示才能,大放异彩,拥有与男子一般无二的地位,而这也一直是人间所宣扬着的男女平等的理念。
阎朝日一直觉得,此乃正道所为。而正道所带来的光照,正因前人栽树,而使后人得以乘凉——在男女平等之下,如今的人世间,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可同坐学堂,同受知识的熏染。就在她以为正道的光照已然照遍世上的每个角落之时,一场谈话却打破了她的认知,她才知原来这世上还有光照未曾到达的阴影之处,而这阴影,就藏在她的身旁……
“你小的时候生的好,长得忒像个男孩子,带你出门买菜,路过那猪肉摊档,那猪肉佬每次见了你来都喜笑颜开,还开玩笑叫我出个价钱,将你买了去,后来听到说是个女儿,便再也不提了……”妈妈一边缝着裤子,一边笑着说道。
“为什么听到是女儿便不要了?”阎朝日不解地问道。
“这还用问?……女娃不如男娃值钱……若是男娃,给我黄金,我也不卖!”妈妈喃喃地道,随后她将手中的针线咬断,打了个结,把缝好的裤子递到阎朝日的手中,叮嘱道:“缝第二遍了,下次穿给我当心一些,再弄破了便补不了了……这么晚了,你爸该回来了……”说着,她便放下针线,到厨房做饭去了。
阎朝日还想着继续问,但妈妈已经走去淘米了,她便将裤子放好,不再接着问。
原来在这人世间,女儿是可以用黄金买下的,而男娃却是比黄金还要金贵……为什么同样是人,男娃和女娃就有如此大的区别?不对,为什么人要用来作买卖,人又不是牲畜,怎可明码标价,任人买卖?正这样想来,厨房里传来了一声叫唤,打断了阎朝日的思绪。
“朝日,还愣着干什么……过来择菜!”妈妈喊道。
“哦,来了!”阎朝日应了一声,便赶紧过去帮忙。
还未走到厨房,她便听见妈妈开声骂了起来:“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人指挥,我像你这般大,早就上山砍柴,干出一大堆事了……来,将这些菜心都摘了,菜上的黄花都不能要,吃了会耳聋……”说着,妈妈便将一大堆的细菜心放到了她的面前,阎朝日接了过去,按照妈妈的吩咐,在一旁逐根逐根地把菜上的黄花摘下来,不料,妈妈看了两眼,却嫌她动作不麻利,又开始骂了起来:
“真是姐手姐脚的,像你这样摘,摘到猴年马月才能做出饭来……”妈妈说着,快速拿起几根菜心,刷刷两下便将黄花摘了下来,见她楞着不动,便道:“你爸快回来了,赶紧起锅烧油去,还楞着干什么……真是木头一个,踢踢便动动,踢踢便动动……”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也不知自己那日是如何将饭吃完了,她只知道自己窝了一肚子的委屈。
“我要是生成男孩就好了,那些家头细务便不用我管,只需翘起双手等吃就行,吃完拍拍屁股走人,像我堂哥堂弟一样……每次我最烦的就是去我大伯母家吃饭,每次都要我去洗碗,我问那些大人,为什么堂哥堂弟从来不用洗碗,他们便说,因为他们是男孩,男孩天生不用洗碗……你们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一同学问道。
“差不多,反正我回家都要洗碗。”另一同学回道。
“朝日,你呢?”同学问道。
“要啊,我也要洗碗。”阎朝日回道。她何止要洗碗,她还要择菜、炒菜,想起那日的委屈,她便有些难过。
如今来了学校,她才觉开心了些,至少在这里,她无须面对那些家务细活,也不用面对那些说她手脚不麻利的责怪。在学校里,她只需本本分分地听从老师的教导,交出一个好成绩,回家她便能收获父母的赞扬。
而且,在学校里,她才知道她的困惑不是少数,原来男子和女子并非全是平等。在多少人眼里,家务细活成了女子的天职?至少,在每个人的家里,都有一位尽心尽力的母亲,把家里的一切整理得妥妥当当。若不是亲力亲为,亲身感受过家务的苦和累,阎朝日怕是很长一段时间,也看不到在那个整理妥当的家中藏着多少的辛劳与付出。
为什么从前她会将这一切视若无睹?是母亲付出了太多,以至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切应是理所当然?还是说家庭妇女本就该默默无闻,不求回报?为何她们不索回报,仍然赢不得一丝尊重?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这逆旅册上写着‘中年不自由,嫁一男子,每日怨叹’,可以想见,到了中年以后,我定是要每日困在家头细务之中,终日劳碌却无人看到,所以心情不得舒展,以至每日怨叹……既如此,无论如何,我也坚决不做这样的妇人!我绝不要每日怨叹!”阎朝日暗暗发誓道。
除此之外,人间千奇百怪,越往下生活,见到的有趣事情便更多,最近,阎朝日便发现了人间另一个新奇的现象——人皆趋于嫌贫爱富,且在不自觉之中显露。
人之贪慕富贵荣华,此乃天性所趋,阎朝日尚可体谅,只是同为穷困之人,家中亦无多余之粮,若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邻舍不借瓦遮雨便罢了,为何还要嘲笑嫌恶?难道穷是何种罪过不成?人心之古怪,真让人猜不透。
阎朝日所在的村子不算富有,村中能盖的起豪华大屋子也就十来户人家。很久以来,他们一家住的都是一层小房子,入户是个小客厅,中间隔了两个小房间,一间是父母的,另一间是她和妹妹的,再往里走便是一个小厨房和卫生间,房子虽是挤窄了些,但他们也在这里安然自得地生活了许多年。
周围的几户人家也都和他们一样,住的也是一层屋子,听妈妈说来,他们的日子也过得相当拧巴,每次到市场买肉也要和肉贩子讨价还价半日。一直以来,阎朝日都以为他们家和附近的这几户人家都相处得甚是和睦,至少每次上学下学,周围的叔叔阿姨都会乐呵呵地与她打招呼。
前段日子,天不知怎的,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雨。他们家因为年久失修,客厅的上方便渗进了许多雨水,由于雨势过大,那水越渗越多,不久便滴滴答答地从缝隙里漏进屋子里。妈妈便拿了个盆子往那漏水的地方放。过了一会儿,另一处又漏下雨来,妈妈又跑去找了个盆子放在那里。不一会儿,又有地方漏雨了。来来回回,妈妈总共跑了三趟,才把漏雨的地方都接下。
放学回来的时候,阎朝日见黄姑和何姨正在门前唠家常,正想着向她们叫个好,那两人见她来了,不知怎的,都避进了屋子里,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小了。后来,晚饭的时候,她才从妈妈的口中得知,那两位邻居是嫌弃他们家没钱把房子往上盖,就连屋子漏水也掏不出钱来修,取笑他们家穷得叮当响。
“这附近啊,都是些嫌贫爱富的主儿,明明自己住的也是一层平房,倒还嫌三嫌四的……老阎,以后有钱啊,咱们砸锅卖铁都要搬离这个鬼地方!”妈妈埋怨道。
“说的什么胡话,也不想想咱家什么情况,要搬自己搬。”爸爸只闷声这般说来。
“什么胡话?本来生了两个女儿就够嫌弃咱家的了,还不得争口气来?”妈妈说着,将碗撂了下来,不再吃了。
“来,朝日、秋悦,多吃些青菜。”爸爸没管妈妈,自夹了两条青菜放到阎朝日和妹妹的碗中。妈妈见状,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便问道:“朝日,这次考试多少名?”
“年级5。”阎朝日答道,快速将菜送入口中。
“那还可以。”妈妈点了点头,接着道:“以后啊,爸妈便指望你们两个了,你们可要争气些,用功读书,千万别让爸妈失望,知道吗?”
“知道了。”阎朝日点了点头,一旁的妹妹也似懂非懂地跟着点头,她才上三年级,很多事情也都没懂。
“以后挣了钱,我……我就给爸妈买一个大大的房子。”这时,一直闷头吃饭的妹妹突然这样说来,“就像《阿皮与冬瓜》的房子那么大!”说着,她便指着电视说道,眼神里透着童稚与天真,电视上正播着她最喜欢的《阿皮与冬瓜》,他们家的房子足足有六层楼那般高,而且每一层都有许多家私。
“好啊!那你可要多吃些菜,这样才能快高长大,早些帮爸妈买房子!”妈妈听见妹妹这样说来,早就高兴得眉开眼笑,这时,她便把一块肉夹到妹妹的碗里,以奖励她的孝心。
在普通的家庭里,父母都期盼儿女成材,望龙成凤。至少,在众人眼里,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因此,打阎朝日上学那日起,父母便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她争口气,在学校里用功读书。而阎朝日也不负所望,从小学到初中,她的成绩一直在中等以上。而且中考的时候,她发挥超常,考入了城里的洛如中学,这把阎家爸妈高兴坏了,逢人便说女儿出息,生男不如女,还拿出录取通知书给他们看,让附近的邻居都眼红了个够。
“这人间不比云影深处,三番两头便有考试,先是随堂考、课堂小测、周周测,接着便是月考、模拟考、联考,再之后便是期中考、期末考,还有各类大考……考的好便有奖励,若考的不好,那便要挨批。”
过去的那个暑假,阎朝日玩的甚是舒心,就连家务事,爸妈也没有让她多做,只因她考进了一所好的学校。在爸妈看来,那便相当于拥有了一个光明的前程。
“不知小鼓知道了人间有这么多的考试,可会后悔当初的决定……也不知那小子现在古北镇何处?过的可还安好?我们还可再见吗?……”想起丹鸾那小子,阎朝日便想起了那个无边的黑漩,以及数不尽的梯级,“不知玉帝阿嫲和四位神君知道我们到了人间来,可有何反应?可是相当生气?……”
想到云影深处,她就无比挂念——
“那里的一草一木可还是从前的模样……”
“我的小风铃还挂在窗台吗?……”
“白泽、霜洁,你们可还安好?”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便红红的,热泪“啪嗒”一下滴在了纸上,一滴、两滴……她怕惊醒了隔壁屋子正在睡梦中的父母,便赶紧把泪擦干,不敢再想下去。
有时候,她也很恨自己当初服下了护灵丹,要不是它,她便无须这般痛苦。
如今,关于云影深处的种种时常便会在梦中出现,她想触碰,但梦中的一切如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真非真,她一伸手便都散了开去,她拼命想抓住,却什么也抓不到。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关于云影深处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就连竹音居的轮廓也变得越发不清晰了……
更糟糕的是,关于这一切,她都只能放在心里,若是她跟人说,她曾经是阎王神,只怕别人会把她当做傻子。在人间十六载,她也渐渐学会了在人间的规矩,知道什么话该做,什么事该做。
只是,她很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她会忘记云影深处的一切,害怕自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凡人……
“这样的话,我便再也找不到我的老友了。”她要将那些记忆狠狠地刻在脑中,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她遇上了老友,她能一眼将他认出,“但愿丹鸾那小子不会变化太大……”这样想着,她便笑了出来。
除此之外,记着云影深处的一切,她便觉不出人世间的苦和累,即便父母疼爱妹妹多于她,她也不觉得伤心,因为云影深处有一位严厉但爱着她的玉帝阿嫲,还有四位和蔼可亲的神君,以及有趣的老友……这么多人爱着她,她又何必去争宠,多要一份爱呢?何况,即便她争了宠,父母也不过觉得她不懂事罢了。
有这样一个藏在心里的小秘密,有时又让她觉得很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