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斗兽场(1 / 2)
叶玄没有心思卖弄风流,就算有,也写不出那样一手好字。不管在墙上,还是纸上。
翌日,“丰临商会”正门处最大的一块“通示栏”,被一张丹笔写就的回信,遮盖了其余全部内容。
“墨白听了:欲见雪脏,先过暗水。凤尾竹,斗兽场。全天下的诗仙、花魁,你不来,我一并杀。叶玄。”
此信一出,再次沸腾了整个丰临,当然还有整个武林。事先全不知情的“宿竹”在心中将叶玄骂了一千遍,又谢了一千遍。
墨白原定之地,是“丰临城北”的“演武坛”。那是一片巨大的、荒芜的空地,亦是“丰临城”的“无法之地”。武人死斗、帮派仇杀,若不想其他势力插手,多约在那个地方。
荒地中央那高阔的青冈石擂台,是“丰临商会”出钱修建,也由“商会”定期派人修缮,但并不归谁所有。其目的就是为了将“乖戾之气”聚拢一处,以换得城中其他地界,能有更好的治安。
而“凤尾竹”下属的“斗兽场”,则完完全全是“宿竹”自家的生意。那是一座由砖石垒砌而成的“半弧型”建筑,占地并不甚大,勉强可纳千人。观台高耸,内场凹陷,各种喂了“凶药”的猛兽,每日傍晚在此撕咬、相食。
“木叶家的”自作主张,将决战之地放在这里,那是送了她一笔“天大的生意”。然而,这银子可不好赚。此时距决战还剩六日,那意味着“天河以南”大半座江湖的各路货色,都来得及赶至“丰临”。门券怎么卖?盘口怎么开?墨白要是不来怎么办?这毕竟是畜生打架的地方。那种高悬云端的人物,肯受此侮?唉…既然拿不准,那就再开一个盘口,赌他来不来好了。
另有两重凶险,几乎避无可避。
一来,那日高手云集,想必混账也是云集。“宿家”虽是整个“丰临城”中除“薛家”与“木叶家”之外高手最多、根底最深的家族,可真遇上那“过江龙比鲤鱼还密”的阵仗,自己这“地头蛇”压得住吗?
二来,墨白会不会由此恨上自己?若恨上了,会干出什么?八十多年前,墨白曾勾搭过自家青楼中的花魁。自己身为老板,于情与理,当尽地主之谊,因此与他也算浅浅有过交道。那时只觉他与风闻中一样,俊美如神、温润如玉。可如今,似乎得重新审视一下此人的性情。
叶玄这厮,究竟干了什么事情,竟将他得罪到如此地步?
…………
沛城,航帮总舵。
信鸦传来的消息,让“柳成荫”十分为难。手底的帮众、道上的朋友,全都认定此事是他一手安排。他百口莫辩。就算辩得清,也不能辩。只好故作高深,叫他们不要多问。
…………
竹林尽头,小溪畔。
一个“不大却极精致”的小木屋内:嘤咛透出窗格,与泉鸣交奏,而后被潺潺的流水带入山坳更深处。
……
“哼。女人?斗兽场?想用这点小伎俩激怒我?”
“你看得穿,可还是生气了。”面颊挂着几丝绯红的女子,慢悠悠撑起身子,紧紧贴着男人已渐微凉的背脊。语声疲惫,也透着仍未退散的欢愉和满足。
她叫“龙玖”,天河南、北数百颗沾染过“墨白”的露水当中,不怎么惹眼的一滴。也是“墨白”不惜花一整夜的工夫潜行、疾奔、渡水,非要在战前见上一面的女子。
…………
五月十三,战前两日。斗兽场“乙等席”和“丙等席”的“门券”已经售罄,视野最好,也最危险的“甲等席”售出大半,余下的小半被“宿竹”扣留。毕竟有些人物,不能因为“到得晚了”就“不让进来”。也不会因为“不让进来”就“真进不来”。既如此,不如将最好的席位,当做人情送给他们。
叶玄的“回信”示出后,墨白迄今仍没有任何动静。赌他“两日后会不会出现在斗兽场”的盘口,已由最初的“九比一”倒转成了“四比六”。
虽说在赌客们眼中,“墨白不到”的可能已越来越大,但“押胜负”的盘口依然开着。“八比二”,墨白“八”,木青儿“二”。也就是说,花一两银子买木青儿胜,买中可得四两。若打不起来,赌金全退。
当然,这仅是“丰临城”的盘口。越往北,看好“木青儿”的越多。“枯荣城”的盘口,是“六比四”。墨白“六”,木青儿“四”。
于是,“薛让”在枯荣城买“墨白胜”,“薛谦”在丰临城买“木青儿胜”。分家却未反目的两兄弟,凭着“信鸦”传书,隔空做了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
…………
五月十五,决战当日。此时距“正午时分”只剩不到小半个时辰。
“子母双刀”中的“右手刀”,被“宿竹”用包裹着细绸的“牛筋皮带”紧紧缚在背上,本该悬于腰间的“左手刀”已经不见,“宿竹”已经没有左手。镂空的袖管,伴着微风栩栩轻摆。远远望去,比之健全时更显宗师风度。她面容平静地扫望着半弧型的“斗兽场”中那早已座无虚席的观台,心底有些不安。
这座砖石垒成的“斗兽场”仅有两个“包厢”,皆位于西首。除了这两个宽阔的包厢之外,“斗兽场”西侧没有“观台”。
三层高的半弧型“斗兽场”,东、南、北三侧,是一阶高过一阶的“观台”,而西面则留下一个巨大缺口。
每日傍晚,残阳转为血色,透过缺口洒入“凹陷的内场”,而后,从同一处缺口换出野兽的嘶吼与哀鸣。宛如一场献祭。
“木叶家族”九人,作为此事的“正主”,理所当然占了仅有的两个“包厢”之一。不远处的另一间,巨窗紧闭,空空如也。“宿竹”谨慎地没有将它售卖,或是白送给任何人。“胡亢”已死,“薛瑞”失智。除非“顾长卿”亲至,亦或另一位“正主”提前到场,否则普天之下,没谁再有资格比“甲等席”那几位,更高上一格。
包厢靠近“内场”的一侧,窗格之大,已到了无法开合的地步。叶玄卸下一块窗板,任由自己的黑衣吸纳日芒的灼热;任凭千百道目光打量自己的面庞。
临窗平视,正对自己的“东首”观台“甲等席”,两道熟悉的倩影,手执长剑,扶栏而立。是“仇诗迈”和她的首徒,曾在“夕霞山”与残影对过一阵的“阮棋”。
叶玄瞧着二人,牙根轻咬,剑眉微蹙。“仇诗迈”现身此处,虽与大局无碍,但绝对是件坏事。“夕霞山”与“丰临城”相距数千里,其间群山相隔,水系蜿蜒交错,并非“凉城”到“苍城”那样一马平川。
就算她通过“信鸦”收到消息,而后立即动身,“骑马、乘船”也决计不能在今日赶至“丰临”。她是“跑着”来的!星夜兼程、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叶玄不相信她仅仅是来看一场比武。
“甲等席”南首,另一个以“路程”计算,必定也是“跑着”来的家伙,是“剑盟”盟主“楚天穷”。
“这老东西,很爱凑热闹啊。”颈上仍缠着“纱棉”的残影,轻声讥讽道。从面相上看,“楚天穷”并未开始“衰老”,但他如今已超过五百二十岁,史上活得最久的一位“旱灾”,入“衰老期”时也未满五百三十岁。残影帮他算着年纪,怎么都该差不多了。
“但愿只是凑热闹。”叶玄口唇微动,语调阴冷。
正说话间,只见对面一个长须青袍的高瘦男子走近“仇诗迈”,正要抱拳问候,“阮棋”几步上前,将他挡了。叶玄见此情状,心头又是一沉。他不知那灰袍男子是谁,但能坐在“甲等席”的,身份必不简单。瞧他走近、抱拳时的体态、神情,似与“仇诗迈”也并非初见。这“夕霞仙子”本是长袖善舞之人,今日因何如此轻慢?是在凝神养意?还是他妈的根本不打算回去了?
“弟子‘慕雪’,叩见师傅。”照规矩,日常伴在身侧的弟子,见到师傅需行“躬身礼”。漂泊在外,经年未见的,行“叩拜礼”。
斗兽场东、南、北三侧观台不可互通,坐于北侧“甲等席”左顾右盼的“慕雪”不意间瞥见师傅、师姐,虽远远相隔,仍起身走到围栏边的过道处,遥对着“仇诗迈”恭谨叩首。拜过师傅,又朝“阮棋”师姐深深一揖。
“仇诗迈”依旧置若罔闻,左手持剑,右手扶拦,不动不语。“阮棋”也未回礼,对着“慕雪”轻轻点了下头,同时有意无意地,用目光扫了扫“慕雪”近旁的几人,没有看到当初在“山上”与她几乎形影不离的“薛棠”。
“慕雪”叩拜、行礼后,乖巧坐回椅中。她身边几张镶嵌于石阶的“褐红色蛇皮软椅”上,坐得是“崔吉、辛夷、蓟柏枫、徐邱骆和古易”。
“丰临商会”中,有“旱境”身手的“执佬”皆被“宿竹”安排在此处。只有“水境”品阶,却偏要在第一排观战的“慕雪”夹在这几人中间,或能少些凶险。
“宿竹”本人,则站在东侧“丙等席”的边角处,居高临下,扫望全场。
包厢之内,双刃晏鹊、绳鞭鬼哭、寒剑裁决、长刀鸿湖、银枪冥泉、短剑无用、柔刺腥芒,七柄“顾长卿”亲铸的凶器,皆时刻准备罔顾信义,合力扑杀墨白。然而叶玄心中明白:该准备的必须准备,可多半没有这样的机会。
与“风大矛”一战后,他比世间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困住一个“蝗灾”是何其艰难。那日“风大矛”若决意要逃,叶玄几乎断定他能逃掉。那时的“缺口”是“余垚”。而今,“影、蛾、星、雁、烛、雨、尘”,又有谁能抵半个“余垚”?
合在一起更强,是没用的。因为根本“合”不到一起,永远“合”不到一起。人的武力若能简单叠加,那就根本不会有“灾害纪元”。
除非“墨白”受到足以滞缓行动的创伤,亦或他体内真气消耗到足以滞缓行动的地步。扑杀或能有一丝希望。
木青儿安静靠着柔软的椅背,没有盘膝打坐,也未闭目养神。与平日旁听议事、闲极无聊时一般,轻轻用指尖摩挲着“暗水”剑鞘与格手衔接处的缝隙。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未必可拜上将军。她或许,只是木青儿。
五月的丰临城,已十分炎热。斗兽场中,没有放置每隔半个时辰便会发出闷响的“水钟”,是以坐在“观台”的众人,并不能准确知晓此时此刻,约定的“正午时分”究竟是堪堪未到,还是已然过了。他们只知道,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暖黄的日芒渐转金黄,而后炽烈几近银白。场内氛围,由原本的喧嚣变作鼓噪。片晌过后,又随着一声惊呼,骤然鼎沸。
斗兽场东侧,围墙顶沿之上,一个手执古朴长刀的白子男子,长身而立。
引得场内所有看客尽数转头、尽皆起身之后,他没有如话本、演义中所描绘的那些“云天高义又目中无人”的名侠一般,踏着众人的颅顶或肩头飘然飞落,只是顺着石阶,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缓缓走下。
石阶两侧,手握直刀、五步一岗、神情凶厉的侍卫们,当然不会蠢到问他有没有票。待那飘逸宛若天人的侧影踱过自己身前时,皆不自主地将刀握得更紧、腰杆挺得更直。眼中有敬畏、有艳羡,亦有妒恨。
墨白走得很慢,慢到近乎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每走一步、每下一阶,头顶的白云和云顶的天空,也随之下沉。
当他沿着石阶,终于下到“甲等席”尽头,将将触到那“为防看客跌落”而竖立起的坚固木栏时,方才还沸腾到几近炸裂的斗兽场内,已是鸦雀无声。
木栏之前,“墨白”停住脚步,侧头迎上“仇诗迈”那两道几欲将他烧穿,又几欲将他融化的目光,眼中透出淡淡柔情和深深的感激。
“女人死后,男人可敢接战?”再次回转过头的墨白,终于正眼看向对面“包厢”中,临窗而立的黑衣男子。一语落地,千夫耸然。这言下之意,是要连挑两人!何等狷狂,何等豪迈。
“你想当‘航帮’帮主?”叶玄没理会对方的挑衅,沉声发问。他当然不相信这就是答案,只盼墨白将这视作一种侮辱,只盼以此诱导他、逼迫他,给出真正的因由。事到如今,叶玄已不敢祈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动动嘴皮就能分说清楚”的误会,但他至少得弄明白,这他妈究竟为了什么!
古朴长刀,一寸一寸,缓慢而无声地出鞘。墨白要他死,要他死不瞑目。
叶玄伫立于高阔的窗格之后,身子一动未动。左右两侧,四块未及卸下的巨大窗板,砰然碎裂。他必须,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宣泄心头的狂怒、收摄心底的恐惧。他必须,也只能,以宝贵真气的涓滴耗损,换出一个镇静的自己。
木屑纷飞中,一对如琥珀般清浅,又如琥珀般深邃的淡灰眼眸,自石室的阴影处浮现。白衣、黑剑,精致如雕塑的异域脸孔,瞧不出一丝悲喜。
待到木青儿的欣长身影,缓缓踱至“下沿堪堪及膝”的巨大窗格之畔,彻底曝露于灼烈的日芒之下,躁动的会场,又一次恢复了落针可闻的寂静。
没有多余的说话,没有多余的动作。一道白影飘然落入凹陷的“内场”,长剑脱鞘,长鞘离手。
对面,另一道白影,犹如天外飞仙一般,以缓慢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斜斜坠向这片仅五丈见方,却浸染过万千禽兽的血浆与屎溺的焦黄坚土。
此刻,满场千人,无一人落座。两千道目光,居高临下,兴奋地、饥渴地,俯视着“斗场”之内那两头已然露出獠牙,转眼便见生死的“困兽”。帝国以降,这是天河南、北整片陆地的“斗兽”史上,最美丽、最凶悍的两头“困兽”,当然更是古往今来,最昂贵的一场“斗兽”。昂贵到“观台”上的众人,没有谁舍得多眨一下眼睛。
一片死寂之中,墨白身后,忽闻金铁擦蹭。长剑“白虹”,苍然出鞘。剑尖斜指地面,一双杏眼平视着对面包厢中,手执“灰刀”,未按刀柄,却分明时刻准备拔刀的叶玄。“仇诗迈”目光中没有半分挑衅的意味,更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以多欺少,得先过我。”她什么也没说,场间却无一人看不懂“夕霞仙子”的诉说。
“仇诗迈”身侧,当年一念之差,险些便与她结为姐妹的首徒“阮棋”,随在师傅之后,轻缓而坚定地拔出了配剑。没有长虹贯日般的磅礴剑意,就连日芒照在剑身上的映反,似也少了几分夺目。
然而,这包藏着乖巧与顺从的一剑滑出“木鞘”之后,三侧“观台”几乎同时折射出上百道光斑,放眼望去,有如白昼中的点点星辰。
“哼…这就是‘夕霞仙子’的恐怖啊。从来没敢小瞧过你,却终究还是小瞧你了。”残影站在叶玄右手,扫看着全场,喃喃自语。
百多位“帮手”当然不是仇诗迈约来的。但她就是有本事让那些“看热闹的”站到自己身后。
七步之距,墨白盯着眼前这个…即将死在自己刀下的女人,目中闪过转瞬即逝的犹疑。他当然不曾见过这个长发灰眸的女人,冥冥中,却又仿佛见过。
七步之距,木青儿盯着眼前这个…必须死在自己剑下的男人,毫无预兆地扑身直进。长剑划弧,自上而下,全然不合剑理地斜斜劈砍向对方肩头。这是风大矛的刀招!
墨白左足后撤,沉肩抖腕,犹如挥毫泼墨般,写意地将长刀兜转成半个扇叶。“嗵呜……”一声怪响,大弧与小弧相撞,“黑剑”被“长刀”撕咬,发出压抑而狂暴的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