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色目(1 / 2)
薛让这一去,便是小半年没有消息。直到转年“耕节”,叶玄才收到他寄来的书信和茶叶。
信上说,薛家的宗主“薛瑞”薛老板,今夏会亲至“枯荣城”商谈。
说服父亲同意这事,薛让花了几个月的工夫。说服他千里迢迢跑到“枯荣城”去谈,却没费太多口舌。买这么大一个物件儿,总要亲自验验货才行。薛瑞上一次去枯荣城,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枯荣城已勉强算是富庶,但还远不及今日的繁盛。
得“暗水”之后,除了去南边那一来一回,路上不敢乱耗气力,木青儿几乎所有闲暇都在练剑。近日再与叶玄过手,已不是次次都要受他欺凌了。
这日,夜宫演武场内,又是木青儿一个人在练。如今她已不再拘泥于那些凶暴、横强的剑式,她正试着将杀意“藏”起来。
尖冷的剑锋,刺中一条细长白鱼的肚腹,却没有穿破她柔软的鳞片。那白鱼像被木杵轻轻顶了一下,身子一抖,慌忙逃了开去。
幽黑的长剑缓缓抽离水面,夕阳之下映出微弱的猩红。忽而一只浅淡的青蛾盈盈落于剑身之上。此处距最近的花丛亦有不短之距,木青儿不懂,是什么将这飞蛾引来的。望着眼前这轻薄、纤弱,似经不起任何触碰的曼影,木青儿感觉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
“青儿姐?”鬼蛾没有想过,这扰了自己“用功”的绳铃,居然是木青儿拉响的。“快…快进来坐。”她有些慌乱地将冷茶倒入木杯之中,双手捧到木青儿面前。鬼蛾喜欢喝冷茶,也知木青儿不会在意这些小节。
“青儿姐,找我有事吗?”鬼蛾清楚,若没有事,木青儿是绝不会来找自己闲坐的。
木青儿小口饮着茶,望着桌上一张焕彩斑斓的羊皮,若有所思。“哦。我想再看看,你身上那幅画。”木青儿也知,与鬼蛾提这样的要求,实在有些不妥。如果是残影,那没什么;哪怕是寒星,只当着自己一人的话,也没关系。但小蛾,小蛾她……可是没办法,就只她身上有。
窗缝中透入丝缕斜阳,明亮着屋内的烛光。鬼蛾的双颊,霎时变得绯红、滚烫。木青儿预见到这般反映,却没能猜到她的应对。
“青儿姐,是命令吗?”鬼蛾的声音颤抖着。
“不是。”木青儿轻声道。
“那我不想给你看,不…不是,我是说,现在不想。现在……太丑了。”
木青儿已猜到是什么缘故,语中微带歉疚之意:“打坏了,是吗?”
“没,没事的。过两年褪尽了,再刺一幅新就成。”创口痊愈,色料却不会复得如肌肤那样齐整。
“那…还是原来的吗?”木青儿语中竟透出些许焦急。
“是。‘暗域荆蝰’是师傅专为我一人画的。师傅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幅。”鬼蛾有些骄傲,又有些虔诚地说道。
“这一幅是谁的?”木青儿又低下头,瞧着桌上那张羊皮。
“谁的也不是,这是我的‘功课’。”一语言罢,鬼蛾的双眼豁然一亮“青儿姐,你想学吗?”
“嗯。”这边浅浅一应,那边欣喜若狂。鬼蛾鼓动过家里所有人,连不怎么理她的寒星和孤雁都试了,唯独没有劝过木青儿。
“那…那我们明日去找师傅,成吗?”如果不是天色已晚,她真想今日就去。
“嗯。”
知道粟宓什一贯早起,鬼蛾清早便急忙领着木青儿来到师傅住处,似是怕她反悔了一般。这被怪松笼罩的小院,也是鬼蛾用脏银所购的私产,照理该一并没收了才对。但叶玄有意疏漏了此处。
“师傅。这是,她是……”百多年来,从没有轮到鬼蛾向旁人介绍木青儿是谁的时候,事到临头竟一时语塞,不知怎样措辞才好。
“你好,我是木青儿。”见鬼蛾支支吾吾,木青儿自己开口道。
“原来是小蛾最爱的女人,你好。我叫粟宓什。”粟宓什的中原语已说得极流利,但中原人的含蓄他却始终没能学会。瞧着木青儿似也是一副“西域人”的面孔,粟宓什却怎么也辨不出,她的先祖大致是哪个地方的人,身上又含哪个部族的血统。
“师傅,你…别乱说。青儿姐她,也想和你学。”鬼蛾像个懵懂少女般羞红了双颊,急忙扯开话题。
“好,好。进屋吧。”粟宓什说着将二人引入屋内。
一入屋室,便见满桌满墙的奇异炫彩,木青儿既不相询,也不需导引,便自行一幅幅地观瞧起来。她动作柔和,脚步轻缓,但以观赏画作而言,这速度快得近乎无礼。更让鬼蛾感到窘迫的是:木青儿竟一边看,一边微微摇头。
幸好粟宓什并未生气。鬼蛾知道,如果师傅不高兴,就一定会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绵里藏针、口蜜腹剑,那是叶玄和残影才有,也是他们才应该有的能耐。
“觉得如何?”等到木青儿看完最后一幅,粟宓什低声问道。
“我想看小蛾身上那幅。”对于室中这些,包括鬼蛾房中那张已基本完成的“功课”,木青儿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那一幅的‘底彩’,已烧掉了。”粟宓什平淡地说道。
“师傅说,同样的图景,不能浮现在两个地方。刺到我身上,就不能留在硬纸上了。”怕木青儿不悦,鬼蛾赶忙替师傅解释道。
“可小蛾身上的坏了。”
“不碍事,我记得。”
“分毫不差吗?”
木青儿这般较真,倒让“粟宓什”面上浮出很难见到的微笑。“我不知怎样的细微才算‘分毫’,只能告诉你,有没有‘底彩’,对我是一样的。”
“嗯。我想刺出那一幅,可以教我吗?”木青儿望着粟宓什的眼睛,诚挚地轻声问道。
“那幅‘暗域荆蝰’只属小蛾一人。你学会,也只刺在她身。”粟宓什提出条件。
“嗯。”木青儿点头答应。“拜师是怎样?”
见鬼蛾唤他“师傅”,木青儿想着,学艺之前大概会有个什么仪式。
木青儿不喜欢仪式,但自己生命中迄今唯一一次郑重而又荒唐的拜师,却是她一个人呆坐时,最常浮现脑海的画面之一。
粟宓什一时没懂木青儿的意思,探询地望向鬼蛾。
“不用,青儿姐。”鬼蛾学艺之初,曾试图按照中原礼法给粟宓什磕头,却被他打断了。那时粟宓什的中原语还很生涩,没办法清楚地告诉鬼蛾,在他的故乡,只有神明才受跪拜。
后来粟宓什渐渐明白了“东土人”是如何行事,也慢慢发现在自己的母语之中,没有任何一个词汇可以直接译成“东土人”所说的“师傅”。师傅大概是“授艺者、父母、恩人、智者、贤者”这些词汇糅在一起的意思,但又都不一样。
“刺青的基础,是画功。你会作画吗?”没有仪式,连过渡也无,粟宓什直接开始授艺。
“只会用木笔。”木青儿淡淡答道。
鬼蛾睁着大大的眼睛,惊异地望向木青儿。这么多年了,她只知木青儿不喜软笔,偏爱木笔,字写得也挺丑的。从没听说她会作画。
“嗯,只需木笔。”粟宓什说罢将一排粗细不同的木笔、一张硬纸和一盘色料摆在桌上,示意木青儿坐下。又指着墙边一个小案几上的铜瓶说道:“画那个瓶。”他没将那铜瓶拿过来摆到木青儿眼前,是有意增些难度。她既说“会”,自要瞧瞧她“会”到什么地步。
木青儿绘的很慢,只蘸纯黑色料,画上几笔,就扔掉一张硬纸,重新再画。如此反复了很多次。如果不是木青儿,鬼蛾只怕早就不耐烦了。此时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像只乖巧的小猫般,蜷缩在一个不打扰的角落,注视着木青儿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