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刑讯(1 / 2)
“别给我窝在屋里发臭,审田雨!”叶玄对着鬼蛾,厉声呵斥。
半月来,鬼蛾眼中终于闪出一丝冷厉。“我准备一下。”
“你打算怎么审啊,一个练‘烬手’的人。”叶玄欣慰于鬼蛾的斗志,同时也有些担心,若再败给田雨一次,不知她能否承受得住。
“哼,你到时看了便知。”
叶玄心下一凛:“我就……不看了吧。”
“我都这样了,你不陪我吗?”鬼蛾瞪起一双硕大的凤眼,将那句对云洛全没奏效的要挟,摔到了叶玄脸上。
“那…好吧。”叶玄苦着脸应道。
除了“青、玄、影、蛾、星、雁”几处院落以及银库之外,禁卫最多,巡视最为密集的,就是“夜宫刑院”。并非全因这里关着“田雨”,也因它就在鬼蛾所住的“蛾院”近旁。
“治安兵团”团长的身份之外,鬼蛾的另外一个职司,是夜宫刑院的执官。这差事纯是她自己讨来的,由她接受管后,“刑院”两度扩建,如今占地之大,监房之多,刑具之杂,均远远超出了必要的范畴。其中许多刑具,根本就是名贵的古玩,亦或豪奢的藏品。
“刑院”原只用来训诫及关押一些“禁卫兵团”渎职、犯禁之人,也兼惩处一些手脚不干净的婢仆,根本不需多大地方,更无需多少人手。鬼蛾自娱自乐,时常搞出了二十多名禁卫看押两、三婢补的荒唐局面。
如今这给修成铜墙铁壁般的监牢,终于派上些许用场。而那摆满整整三间刑讯室的琳琅满目的刑具,就只搬出了一个连叶玄这外行都感凡俗的普通木架。
木架普通,木头可不普通。叶玄抚着眼前这产自“草原”与“冻土”接壤处的“墨酸枝”,心中暗想:“只怕要重新评估一下她这些年所贪之数了。”摸着这坚如铁、温如玉的幽黑木架,叶玄总觉还有什么古怪,良久方才恍然,这东西纯是榫卯而成,通体无一根钢钉。
他不明白,为何鬼蛾要命人将刑架搬到卧房之内。鬼蛾也不回答,只叫他明晚再来便好。虽不明所以,叶玄心下也自稍安,心想鬼蛾房中宝贝甚多,她既将刑堂设在自己卧房,想来不会是个血浆与屎溺飞溅的场面。
翌日傍晚,“田雨”一身干净、单薄的素白囚服,以跪趴之姿被紧紧缚于刑架之上。左手包了与鬼蛾臂上一样的纱棉,手肘、膝盖、胸腹下方与木架相抵之处,均隔着厚实致密的软垫。室内炉火生得极旺,窗外寒风萧瑟,此间暖若春深。
田雨不明所以,只觉这样趴着倒挺舒服,除了有些屈辱之外。她无法自尽,也不想自尽,这是她最后的复仇,也是最后的战斗。叶玄是注定杀不得了,她唯一还能享用的,就是对方的痛苦与愤怒。藏着真相的秘匣,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咬不碎、撬不开,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按照鬼蛾的要求,田雨周身要穴中的钢针已悉数拔出,只靠叶玄以“阴风指”劲力,将其内息流转的通路闭塞。以田雨之品阶,只怕两三个时辰之后,气力便能复原。叶玄在桌案处点了“时薰”,决定每半个时辰就重新“封”她一次。残影、寒星、孤雁早早便在房中相侯。
寒星、孤雁在鬼蛾无耻、无赖地胁迫下,轮番照看了她几晚,抹脸擦身、端茶喂饭。恼怒之余,二人竟也对这可恨、可怜的家伙,生出些许亲近之意。
众人没有想到的是,木青儿也到了。木叶家族虽同住夜宫,六人齐聚一室的情形,却不多见。
“你是何人,与我有什么冤仇?”叶玄无力地发问,他当然知道不可能直接得到答案。田雨被擒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话。“烬手”燃起的一瞬,叶玄首先联想到“陆烬”,这念头合情,却全不合理。弄死叶玄,对陆烬没半分好处。
罗摩家的人取名,总是透着北人北地的苍凉之感,祖帝叫“苦”,归拢全境那位叫“渊”,破落之后……索性直接叫“烬”。还是南人的名字听来顺耳些,比如“诗迈”,比如“长卿”。至于那个叫“大矛”的,就算不调查也能断定,毫无疑问是个北得不能再北的北人。
一次深深的呼吸,算是回答了叶玄的提问。田雨毕竟不是金铸铁打的魔尊,此时要说一点儿不怕,也是自欺欺人,但她对自己有信心。史上受严刑逼供宁死不屈者有,强练“烬手”的也有。真正能使“烬手”的,却一个也无。她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自己受不住的苦楚。
鬼蛾绕到田雨身后,众目睽睽之下,终是忍住了非礼的念头,轻轻除下了她脚上的布鞋。“牵进来。”鬼蛾侧头对残影说道。她选在自己卧房刑讯田雨,一是为得此间温暖,对稍后逼供有益。更重要的原因,仍是不愿离开小院,不想见到外人。若去到“刑院”,那些侍卫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瞧自己?鬼蛾摇了摇头,退散那些噬咬她尊严的思绪。
不多时,残影自屋外牵进两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纯白山羊。山羊下颚浓密白须与那捏呆呆的眼神配在一处,总让叶玄感觉有种莫名的讽刺。鬼蛾拎过一只木桶,用柔软细密的毛刷蘸了桶中盐水,轻刷田雨细嫩的足心。刷毛拂掠间,田雨全身骤然紧绷的样子,让鬼蛾面上浮出许久未见的阴笑。此刻她心下已有了更深的成算。
“舔!”残影全不在意鬼蛾的颐指气使,悉心扮演着一个恭顺的部从。两只山羊牵到田雨足边,狂笑声骤然荡满了整间屋室。应激之剧烈,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场间七人,最震惊的,就是田雨自己。她感觉有千条、万条细长毛虫,顺着足心钻入脚掌,深入足踝,小腿,膝窝,然后便是大腿,臀尖,腰肋……最后竟连脖颈与头皮,都被那噬骨撩魂的奇痒侵袭。
“停!住手,哈哈哈哈……快停下!”田雨没打算求饶,但她生平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的身体,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般忠诚。
“开什么玩笑,你这就招了?”鬼蛾瞪着田雨,怒不可遏!她当然想要驯服她,但绝不是这样。
残影闻言,不等鬼蛾下令,立即拉开了山羊。田雨跪趴在柔软的刑架上,粗重地喘息。她当然没有屈服!所以她更需要时间来消化、来理解,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是何人,与我有什么冤仇。”叶玄重复方才的提问,回应他的,仍只有喘息。
“这还差不多,继续!”鬼蛾命令道。
山羊靠近,狂笑又起。寒星依着鬼蛾吩咐,用毛刷不住蘸水,过不多时便在田雨足心扫上一下,如此交替往复。鬼蛾则绕着田雨缓缓踱步,从各个不同的视角,享用着她的猎物。山羊也觉奇怪,这美妙的咸味,为何总也舔不淡、尝不尽呢?山羊食草,舌头温热灵巧,兼有软刺,比之手指、毛刷,恐怖何止千倍。
“哈哈哈停,停,哈哈哈……我说!”田雨坚持了吃完三枚糖葫芦的工夫,终于崩溃。残影又牵走山羊,寒星手上毛刷刚要再续,也停了动作。
田雨此时体内真气滞涩,浑与“素人”无异。花了许久,才终于将呼吸调匀。她也是这时方才明白,刑讯就刑讯,为何非要在这温室之中,为何要拔去她穴中钢针。原来全是为了让这麻痒能更好地折磨于她。
“我是……”
“啪”一个耳光重重甩到田雨脸上。“你想说的时候,我就得听吗?”
“小蛾!”叶玄站在鬼蛾身后,低声呵斥。
鬼蛾眼中冒着毒火,对叶玄浑不理会。“要么求我听,要么继续。”
田雨此时心志已溃,听得鬼蛾这般羞辱自己,仍感惊怒。她是断然不敢开口骂回去了,但如此下贱的言语,却怎样也说不出口。那进退无据、左右为难的神情,正是鬼蛾最想看的样子。
“下一轮,十倍时长。三,二……”鬼蛾眼中,异芒愈来愈胜。心中的创口,似也正在慢慢弥合。
“求你,求你了。”两只憨呆山羊再度迫近之前,田雨的尊严,终于被恐惧击穿。
“谁求我?求什么?如何求?”鬼蛾得势,不依不饶。
“行了,让她说正事!”叶玄终于发怒,伸手拔开了鬼蛾。此时绝不能激怒田雨,万一她再挨一轮,适应了,那他娘的可就彻底完蛋!
“田姑娘,你说吧。”叶玄抄过一把藤椅,坐在田雨身前。
田雨深深叹了一口长气,她恨极了自己,却也是平生第一次知道:恐惧,竟也有能压倒仇恨的时候。“我叫‘周莲’,是‘尚云城’城主‘周冲’的养女。”寒星听得“养女”二字,眉尖微动。
“尚云城?城主不是叫‘晁恒’吗?上任城主‘邬常安’是你杀的吧?”叶玄对“周莲”发问,探询的目光却望向残影,他脑中完全没有“周冲”这个名字。
“周冲,是‘邬常安’之前的城主。”残影解释道。其实叶玄和残影都该知道周冲是谁,只不过二人的区别在于,残影从不忘记过去的事,哪怕已经非常久远,哪怕根本就不重要。
“是,‘邬常安’是我杀的。新月城‘沈忠’,断掌门‘诸铁生’,墨玉商团‘解应宗’,还有日升钱庄‘雕大宝’,也是我杀的。”叶玄又望残影,“雕大宝”是谁,他又不知道。这次连残影也摇了头。
“雕大宝”是日升钱庄“甘荆城”分号的掌柜,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身手却不一般。
“原本两年前就该去找你”周莲继续道:“也是阴沟里翻船,杀‘邬常安’没出事,杀‘雕大宝’时却受了重伤。我所有要杀的人中,你排最后一个。不是因为你厉害,起先我也不知你的厉害。只因你与我父母之死,干系最浅。”
“我连周冲是谁都记不得,跟我有个屁干系?”叶玄心中这般想,却没再打断周莲的说话。
“我本孤女,父亲在‘奴市’中买了我,却不将我当作奴仆使唤。他说我长得像他幼时便病死的小妹,更将我收做养女,取名‘周莲’,母亲待我亦同己出。
七十三年前,一个雷雨夜,父亲、母亲遭人暗算,横死榻中。我立誓要为父母报仇,仇人是谁,却没半点头绪!树倒猢散,那些平日亲近父亲、谄媚父亲的朋友,没一个肯花心力。
父母死后,我只寄宿在父亲远房堂妹家中,堂姑自是无心也无力去管父亲的血仇,对我这没丝缕亲缘的孤女,肯赏口饭吃便是恩义了。我那时年纪幼小,也没别的法子,只能默默练气。
父亲生前讲过谁的恶语,骂过谁的不是,我将能忆出的都记在纸上,想着来日全都杀了,总能有一两个是对的。”叶玄听得背脊发凉,孤雁在一旁暗自点头,面露恻隐之意。
“怎奈我资质愚鲁,待得丹田注满,修至‘旱境’,已是六十五年后的事情。堂姑家的闲饭,也早没脸吃了,只躲在山中茹毛饮血。山中清净,练气倒也适合。真气再也‘涨’不动了之后,我想着拜个师傅,学些杀人的招法。
可那时我却发现,记在纸上的人,有两个已寿终正寝了。我心想不能再等,需找些可以速成的法子。”听得‘速成’二字,叶玄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她裹着白纱的左手。
“所以,你是依着嫌疑的大小,一个一个杀的?”叶玄问道。
“是。”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与周冲,连面也未见过。”叶玄忿忿道。
“七十三年前,你是‘莫问佣兵团’的团长。”周莲沉声应道。“凭我父亲的本事,我想不出,写在纸上那些人,有谁能在睡梦中杀死他。”
叶玄闻听此语,满眼血红地瞪视着残影:“你以后,永远不许独自出城!”
残影则若无其事地撇嘴一笑:“你以为她若冲着我来,就能得手?”
叶玄不愿当着外人的面与残影争吵,又转头望向周莲,示意她继续。
“叶先生,我死前,盼能问你一事,求你一事。”周莲的语调,回复了初见时的忧怜与哀恳。这哀恳是发自真心,并非阴谋,也不是受鬼蛾所迫。
“你说。”每当对周莲心软,叶玄便觉对不住小蛾。
“我不肯透露姓名,只因杀人太多,怕有肖小之辈迁怒我父,去碰我爹娘坟冢。不成想,我竟然……如此无能!此刻只能求肯先生,莫要将我姓名宣诸于世。”说到此处,周莲只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
“我需得想想,不能立即应你。”叶玄是个生意人,从来不肯凭白答应旁人的请求。“你要问的,是你父之死与我究竟有无关联,对吗?”
“是。”周莲毫不掩饰语调中的期许。哪怕是求死之人,哪怕是修仙之人,也永远无法寂灭“好奇”这道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