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焰狱(2 / 2)
“烬手!”叶玄不禁心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姑娘是不是从书中走出,专程来给自己涨见识的。
鬼蛾与叶玄全都猜错了。纯白手套之下,藏着的不是利刃,是火!鬼蛾的绳鞭刀枪难入,哪怕是世上最坚、最硬的玄铁,想要瞬时将其割破也是难能。然而内含乌金丝的绳鞭,导热最是迅疾。“烬手”灼烧之下,整条小臂便如陷在烙铁中一般!
皮肉之痛,锥心噬骨!鬼蛾全身瘫软,跪伏于地。唯有田雨燃着暗红赤炎,泛着人皮焦臭的左手,如火刑架般毅然伫立,紧紧箍着鬼蛾的前臂,令她无法一边哀号,一边在地上打滚。
鬼蛾的身子就如一只紫黑色的破布袋般,“挂”在田雨面前。布袋在寒风中摇摆、激荡,是鬼蛾的挣扎、曲扭;布袋底角一抹湿潮,是鬼蛾失禁的尿水。
“够了!住手!”叶玄的喝止,几近咆哮。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确信,田雨不打算杀死鬼蛾,“雪脏”已在木鞘中雀跃,那是叶玄战栗的左手。他愕然发现,嵌入田雨右臂的钢镖,没能让她的身子颤动半分,仿佛那右臂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一般。
随着叶玄一声爆喝,田雨五指微张,放脱了鬼蛾前臂。然而鬼蛾的剧痛却丝毫未减,绳鞭已通体暗红,她上臂的衣衫,也已开始燃烧。寒星急抢上前,将鬼蛾死死按在地上,左脚踩住她的左手,以防挣扎翻滚时,再烫伤头脸胸腹。旋即右手轻挥,拂灭她身上火焰。鬼蛾仍在哀嚎,左臂仍呲呲作响。
“封她穴道,再解绳鞭!”叶玄对着寒星冷然下令,试图用厉狠的语调压盖自己的颤抖。寒星闻言,立即伸指点了鬼蛾胸腹、臂膀各处要穴,旋即“啪”地一个耳光狠狠抽在鬼蛾脸上,“静!”鬼蛾受寒星一掴,惨嚎果然渐小,却仍不住哀鸣。
叶玄撕心裂肺,几乎想要哭着跑过去抱住鬼蛾,但他不敢动。双眼死死盯着这自称“田雨”的小娘,却不知该拔刀斩她,还是该逼问她的来历。
“叶先生,比武之约,还作数吗?”此时的田雨敛了楚楚可人之相,满眼寻衅地望着叶玄。只这语声婉转轻柔,似是本来如此,并非作伪。
叶玄此刻唯一知道的便是:这小娘从一开始就是冲自己来的!可她究竟是谁,从哪里来,想干什么?没有丝毫头绪。难道是胡亢的人,来找自己寻仇?可这姑娘只身一人,手上也不甚济,若当真死斗,只怕连鬼蛾也打不过。就凭一招“烬手”,想与自己换命吗?
烬手……叶玄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书上才有的荒唐武功,真的有人会练,真的有人敢练。
“烬手”的练法十分简单,和铁沙掌一样简单。只是凭着雄浑的真气,将自己的手掌加热,加热,不断加热,直至引燃皮肉,烧穿骨骼。这功法暴烈之极,残忍之极,痛苦之极,与其说是武功,倒更像一种自毁的艺术。
烬手与铁沙掌,于死战中的功效都极平庸,“铁沙掌”因其古老而闻名于世,世上还没有“练气者”的时候,就有这门功夫。“烬手”却是因其荒谬和变态而被史书记载。
烬手人人能练,却无人能用。没有人能在焰火焚烧之下神清目净、进退趋避,更遑论是自内而外的焚烧。然而,田雨可以。并且当她左手抓住鬼蛾前臂那一霎,焰火腾起之快,以叶玄“蝗灾”之境,自付难能。她能做到,唯有一个原因——这功法,不知已练过几千几万遍了。
何等深仇大恨,能让一个人坚毅如斯。那如云朵、如初雪般纯白的手套,掩盖着何等斑驳疮痍,亦或溃烂腥臭。此时,田雨手上的焰火已经熄了,她正将五指勉力张开,以避免它们融为一体。叶玄只觉毛骨悚然,他不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痛楚。
“你是什么人,与我有何冤仇?”叶玄无力地发问。他不认为能得到满意的答复,但仍要问。
“民女若败,任凭先生处置。”田雨优柔轻慢地将先前之语又重复了一遍。第一次说出时,叶玄以为那是撩拨,是调戏,心为之摇,意为之荡。此时方知,这是一句何等决绝的挑衅!
原来这话的意思,不是“我想和你睡觉。”而是“你来刑讯我呀。”田雨虽然倔狠,却也不是疯子。她这般说法,只盼叶玄决心将她活捉。如此……或有半分机会。
忽有那么一瞬,叶玄觉得“田雨”与“鬼蛾”的对决,仿佛是一种宿命!第一阵,鬼蛾输了。输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叶玄决心,要给她第二阵。
田雨右臂,仍嵌着钢镖,血水顺着指尖沥沥滴落。叶玄此时与她对决,可谓无能,可谓无耻。纯依道理而言,田雨并没有对不住叶玄。
战前,叶玄警告她说,鬼蛾不能死,也不能残。现在田雨赢了,鬼蛾没死,也没残废。小臂上的灼伤,将养些日子便可痊。然而田雨臂上钢镖嵌入之深,或已透骨。似乎是在回应叶玄的思虑,田雨右臂微抬,轻轻向外一震,钢镖激射而出,血浆喷涌四溢。
“快些吧,趁我手还能动,血未流干。”田雨不耐地催促道,柔声细语中,夹着来自暗域深处的嘲讽和鄙夷。
叶玄心中狂怒!一个无耻之人,只觉受了奇耻大辱,一句“用了双手算我输”几欲脱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他咽下了。他想起了胡亢。
叶玄深深吸气,深深吐气。他决定撕下所有的廉耻,双手齐上,半招不让,擒下田雨!可是他终究没能真正撕下全部廉耻。至少,他没脸拔出“雪脏”。
叶玄很想拔刀,很想很想。并非担心空手对敌会减了胜算——如果他能拔刀斩向一个双手半残的女子,如果他能拔刀斩向一个刚被自己无耻偷袭过的女子,如果他能拔刀斩向一个力战衰竭复又再战的女子,如果他能做到,自今而后,他将百毒不侵!可惜,他不能。
“雪脏”直插于地,叶玄正要抬步走入阵中,鬼蛾惨嚎又起!是寒星在解绳鞭。寒星平素不爱理事,此时心中却一片清明。她知道,必须要在叶玄与田雨动手之前,让鬼蛾发出这声惨嚎。再晚,不定坑死叶玄。
而且鬼蛾的手臂也不能再等了,绳鞭凉透,她只会更惨。残影、木青儿、孤雁,伴着鬼蛾的第二轮哭号,依次疾纵而至。残影最是心焦如焚,她当先赶到,却只纵掠间浅浅向鬼蛾望了一眼,径直奔到叶玄身旁站定。木青儿片刻后也手握玄竹,站到叶玄另侧,目光却好几次忍不住朝鬼蛾瞥去。孤雁到时,见叶玄对面仅站了一人,便即俯身去探鬼蛾伤势。
“你们都去护着小蛾,她伤我不得。”叶玄说罢,决然走入阵中。“来吧。”
四目血红,二人默契地省去了行礼的做作。田雨右掌拍出,还是先前的蛮招,别无二致。鬼蛾哀鸣忽转低闷,是残影将手帕塞进她口中。残影心思细密,怕解绳鞭之事纷扰叶玄心神,这次却帮了倒忙。淤积喉头不得释放的凄厉,嘶嘶吟吟钻入叶玄耳中,只令他心头更增压抑,更添揪痛。
田雨右掌袭至胸口,仍是方才那熟悉的凛冽,速度却慢了几分,力道也减了几许,上臂那深可见骨的血痕,终是无法单凭坚毅便能弥合的滞碍。田雨越慢,叶玄越乱。这一掌拍到,可用“无痕手”挑她手筋,可用“烟波刃”削她手腕,也可出掌硬接,直接将她臂骨震断。但叶玄什么也没做,只凭“岚步”闪身避过。
田雨挥臂横扫,招式直与对阵鬼蛾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处在于,叶玄没有如鬼蛾一般用“阴风指”袭她腰肋,只静静站在一旁,盯着她触目惊心的左手。叶玄总觉得,那只左手会再次燃起。虽然他完全可以不给她机会。叶玄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
田雨攻了十几招,叶玄避了十几招。除了一次蹬踏,三次扫腿,余下全是右掌,左手始终悬于腰畔,再也未动。田雨臂上鲜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快,这样下去,不用叶玄出手,她自己就会将生命燃尽。
叶玄不想这样胜,他有怨愤需要发泄。眼见田雨又至,右手并指如刀,分明是要横削脖颈,她的招式实在太容易看穿。叶玄不再闪避,迎着手刀锋芒欺身直进,宛如一团黑雾飘入田雨怀中,浓雾间倏忽探出一只清瘦手掌,左乳凹陷,烟尘退散。这是“陌掌”。
田雨手刀尚未削到对方脖颈,自己身子已开始向后飞掠,这一斩眼看是空了。胸上并不如何疼痛,双眼却已开始发虚,她感觉自己正在飘散,飘得很慢,散得很快。也不知那一下,中了没有。
“陌掌”当胸按到,骤然间数十枚钢针自田雨右乳中暴射而出,叶玄双眼看到了这一幕,却根本不及思索发生了什么。全凭汗毛与肌肤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左手、前臂真气鼓荡,“鹊桥”本能地护住了胸腹头脸。饶是如此,嘴角、脖颈、肩胛,仍各中一针。
田雨焦烂的左手倏忽握拳,复又张开,靠着掌间传来的剧痛清明了神智。不管中了没有,这是最后的机会!落地,翻滚,前扑,不甚灵巧但却一气呵成。她根本没有去看叶玄现在如何,只隐约辨着方向,双掌使尽最后的气力击向那团漆黑!她的左手,又开始燃烧。
巨震之下,田雨娇柔的身躯再一次被荡飞,她并未瞧清发生了什么,只感觉不是撞到了一堵墙,而是一面厚重的铁壁猛然撞向了自己。这一次,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骨鹊桥!”叶玄双臂交叠胸前,掌心朝外。震晕田雨后,良久未动。这是叶玄与木青儿赌气,全然逆着自己心性研习出的招式。面对木青儿如金刚、如暴风一般的掌力,他不想总是躲,总是避。他想知道,这一招能不能顶住木青儿全力击出的一掌,可是木青儿始终没有给他机会,去做这种危险的尝试。
这一式,原就代表愤怒!叶玄终于知道自己迟迟不攻,究竟是在等待什么。他想硬接“烬手”。然而这终归不是真正的勇敢,只是宣泄和欺凌。田雨的左手根本无法像捏住鬼蛾一样索拿叶玄,焰火也根本欺不进那由致密真气所铸成的双翼。
深深吸气,复又深深叹气,叶玄缓缓站直身子,拔去插在自己身上的钢针。他一直念着田雨除“烬手”之外,或许还有别的古怪,然而田雨此时仍在微微渗血的胸脯,似正散发着邪魅狂狷的笑讽:“你的想象,何等匮乏。”
如果方才那一按,用的不是“陌掌”,叶玄身上只怕中针更多。“陌掌”是“木叶六式”中,最难练的一式,只因其与“力从地发”这个最最基本的拳理,全然不合。
欲修“陌掌”,“岚步”需臻化境,下盘虚浮,如尘如雾。内力忽转忽滞、骤隐骤暴,方能取代双足自大地中所借之力。如此这般逆天而行,所得之偿补,并非威力更增,只为击敌一瞬,飘身而退。“陌掌”的真意不在杀,在逃。
木叶家族中,能使“陌掌”的,就只叶玄一人。残影岚步过关,真气爆发不足;孤雁内劲凶暴,岚步欠着缥缈。鬼蛾两头不靠,寒星更是连一式也未学过。木叶六式,木青儿表面都会,但这一系功法却与她根骨资质全然相悖,临敌根本使将不出。
然而田雨终归还是判错了形势,她以为自己至少能有半分成算,与叶玄换命。但实际上,她根本没有机会。即便是那枚刺中咽喉的钢针,也只浅浅入肉,再难寸进。即便那钢针刺入眼瞳,致使叶玄方寸全乱,她双掌最后那强弩之末的一击,也绝难索命。
正如没见过田雨的叶玄,不能想象“人”这种东西竟能厉狠如斯;没见过叶玄的田雨,也根本不清楚“旱”与“蝗”真正的距离。
田雨昏厥的同时,鬼蛾手臂终得脱解。她周身穴道被封,手足被残影、孤雁死死按着。其间无数次,她想求她们杀了自己,奈何口中有绢,不得呼唤。唯一安慰的是,此刻她正躺在木青儿怀中。
枯荣城众兵士,尤其是那被鬼蛾留下的十名“治安兵团”的兵士,瞧着团长今日行止,无不目瞪口呆。原来这位如地煞恶鬼、暗域魔尊般的大人,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儿。
“钢针封穴,绳鞭缚手。”叶玄望着倒卧于地的田雨,冷然发令。忽而心头闪过一丝惊惧,阻住了持着绳鞭走向田雨的寒星。“我亲自来。”他总觉得,这女子还会再一次暴起伤人。所幸这一次的担心,是多余的。
绑缚田雨时,叶玄猛然想到一事。几年前“尚云城”城主“邬常安”被杀,满脸钢针,颅骨碎裂。会不会是她?“邬常安”与自己,又有什么关联?
这化名田雨的姑娘,不仅强练“烬手”,胸间还始终埋着钢针,叶玄根本不能想象她是如何行动的。初见时,她对着自己语笑嫣然,盈盈下拜,是何等的娇柔、何等的妩媚。一想到那时她内体的光景,叶玄在寒风萧瑟之中,冷汗涔涔。还有,回想那胸针暴射的速度,也绝对是练过千万次的,这姑娘心中,究竟藏了多少苦楚……
“我查过她身子了,左乳也有钢针,想是被你‘陌掌’按住,没喷出来。”残影轻声对叶玄说道。
此时田雨周身要穴,已被钢针阻得水泄不通,粘着鬼蛾血肉的绳鞭,将她双手、双足紧紧缚在一起。
鬼蛾早已昏迷,躺于沿途城邑所赠的马车中休养,叶玄在车中看护。木青儿、残影、孤雁三人,也都守在近旁,不再回队尾押阵。陆烬觉得不妥,却知此时不能开口抱怨。
所幸一路再无事端,队首之人终于遥遥望见枯荣城“外城”的低矮土墙。七日前,驼队前使已飞马入城,告知城主府,并恳请城中各大商团、宗族,不要相迎。叶玄疲惫以极,没有心力与人虚伪。
驼队缓缓入城。城中的自由民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倒不是对城主有什么情分,只是这些日子,木叶家族倾巢而出,搞得城内人心惶惶。也不知这帮人会不会死在外面,也不知这枯荣城会不会乱。
鬼蛾早已复了神智,叶玄仍缩在车中相陪,入了城门也不肯出来。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刚好瞥见远处屋顶之上一个小小身影。叶玄目力甚好,瞧得分明,云洛腰畔悬着短剑,手中持着只比自己身子也短不许多的长剑,临高眺望,似在寻着什么人。叶玄心头闪过小小感动,这“腥芒”寄存给她,想来是放在何处都不安心,只好时时在身边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