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祸从天降 中(2 / 2)
少年的身子看上去消瘦,麻布粗衣。背脊挺拔,比阿宁高出了个头,身量同翠娘相似。
他的五官精致,眉眼浓郁,鼻梁高挺,下方勾着浅浅的薄唇。
皮肤白的晃眼。
异于常人的褐眸,藏住的是对周遭的警惕。
倏忽,他的眼尾微微扬起,朝向了阿宁所在的小房定定望去,吓得阿宁赶紧往门缝里躲。
但躲闪不及,一双冷眸抬起了眼,撞上了满脸惊慌的她。
阿宁如同惊弓之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少年的眸光起了浮动,但也只是微微侧头,就随着翠娘进了后院,并未在她的身上过多停留。
见到门扇被翠娘关起后,她才松了口气,悄悄地跟上,打算躲在窗棂下偷听。
隔着窗外,她看见了翠娘朝着上座作辑后,神情凝重:
“大娘子、娘子。这是康公派来的小郎君。”
阿宁也注意到了,少年右手上,佩戴着一枚羊脂色的韘。
这韘的款式,她记得曾在西市里见过,是用鹿角做的。
少年敷衍地行个礼后,便从怀中掏出了一竹筒,递到了妇人面前。
他瞟了一眼悲痛的神情后,无任何情绪,一字不落地把话搁下:
“这是康府尹亲笔写的。府尹嘱咐某,娘子看了切莫悲伤,还望速速定下决策,以免夜长梦多。”
翠娘代妇人接过了竹筒,抖着手把它交给了阿清。
待把竹筒打开,才发现里面有一信笺。
她打开了信,把信看完后,神色变得僵硬。
她看向了满脸悲伤的妇人,又瞧了眼举止轻浮的少年。她强忍住泪,颤手地把信笺交给了翠娘,再由翠娘交回于少年。
少年接过了信后,他轻挑这眉,便从怀里取出一火折子,把信笺立即烧毁。
阿清深深地看着那烧得只剩灰烬的信笺,她侧脸看向了妇人,压制内心的悲痛:
“阿娘,你听后可别慌。”她深吸了气,嗓音夹带着颤:
“圣上痛失同昌公主,悲恸不已,今日上朝痛斥阿耶、韩叔伯办事不力、用药不效,连同其他二十余名太医即日处斩,收捕亲族三百余人,入京兆府,等候发落。”
“这不可能!不可能!夫君!夫君!”妇人两眼一花,吐出一口碎血,昏厥了过去。
一旁的少年,则快步上前,一把捞住了妇人,避免她倒下。
“外婆!外婆!”
瞧见外婆这副样子,阿宁也顾不上阿娘对她曾说过的话,她赶紧地冲进了屋里。
“阿宁,我不是吩咐过你,不准踏出房间半步吗!”
阿清睹见闯入屋内的阿宁,无疑在她焦促的内心,又添上了一把火。
阿宁一鼓气地跑到了外婆的跟前,扑通一声立马跪地。她立刻按住了外婆的人中,眼眶瞬间起红。她察觉还有气息后,擦了擦眼眶的泪水,质问了眼前的娘子:
“阿娘,为何圣人要对外公下刑!”
“不许问!”她就地拉起了阿宁,一把将她推给了翠娘。一个跪地,重重地朝向翠娘磕头。
“娘子!”翠娘紧紧地抱住阿宁,眼眶泛红,扯了嗓子想要阻止,却见阿清抬起了头,摇了摇头:
“翠娘,可否记得昨日我同你说的话?”
翠娘吸了吸鼻子,连忙点头。
见着她连连允头的样子,那张苍白的脸才有了笑意,缓缓地开了口:“在我心中,早已把你当成我的妹子。若能知晓今日的祸从天降,我定早日将你遣走辞退,不连累你日后人生。”
不待阿清说完,翠娘忍住了泪,也跪了下来,颤颤地拱起了手:
“娘子,一切都为翠娘自愿!翠娘早已没有阿耶、阿娘。老天保佑,让我遇见娘子、大娘子、阿郎、还有阿宁。这是翠娘上辈子烧来的好香,翠娘绝无半点怨言!”
“翠娘,这份恩德,我康清娘就算下了地府也不会忘。”阿清站起了身,神情绝决,嘴角抿出了一丝道别:
“翠娘,阿宁就交给你了。”
她的目光沉凝,盯住了眼前的小姑娘许久。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记得她的每一寸、每一分喜乐怒哀的瞬间。
许久后,她才松开了眼角,微微偏头,用衣角拭去了一抹眼泪。
她的嘴角又轻轻地牵起了笑:
“阿宁,日后好生跟着翠娘。等着……阿娘来接你。”
阿宁不明白地看向了阿清,又朝着杵立的少年看了一眼,她像是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跑上前,死死抱住了阿清,摇头啜泪:
“我不要,我要同阿娘一起!”
倏然。
一个巴掌拍响了阿宁。阿清竖起了冷眼,瞪大了双眼,欲说些话却说不出口。
瞧着那被吓得愣住的阿宁,眼睛眨巴巴地流起泪来。
望着被肿起的半张脸,阿清轻吸了口气,眼角早已红透。她半蹲下来,轻轻地抚起了阿宁的小碎鬓发:
“阿宁,你整天不是叨念,想成为话本里的侠女吗?你可知道,话本里的侠女,个个都是独立自主的娘子。阿宁,这是磨练身性的好机会。你只需同翠娘待上一段时日,待阿娘处理好手上琐碎之事后,就会来接你。你说,好不?”
她伸出了小指,想与阿宁拉手作约定,却被阿宁一掌拍掉:
“我不要!阿娘同外公一样,每次只会骗我,拉钩什么从来都没作数!我不要再当侠女了!我还小,我只要和阿娘一起!”
阿宁抱住了阿清,紧紧地不松开手。
一阵腹痛,阿清抚扶起肚子,表情十分痛苦。
阿宁的脸色一慌,想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时,却被阿清一把推开,推给了少年。
少年还在瞧着恢复了些许生气的妇人,下一秒怀里就被塞了一个小娃娃,弄得他手足无措。
从记事起,他不曾碰过陌生娘子。关于异性,只是同军中年纪相仿的郎儿磕唠才会提起。
今日一瞧,才发现这小娘子的身子又软又暖,同郎儿硬板板的身子不同。
他的鼻尖凑上她的脖子闻了又闻,这小娘子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味。
这一碰就碎的模样,令他莫名心慌。
“阿娘!阿娘!”
怀中的小娘子拼命地用脚乱踢,双手开始挣扎,一副想逃开他的模样,令他不爽。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下颌抵住了她的发顶,不让她挣脱。
他的心里又琢磨,这小娘子的哭相还真丑。
红眼睛、红鼻子、红嘴唇,就像那时候在西市上被高价贩卖的白兔泥塑。
他还琢磨,就这一普通的泥塑,竟漫天要价三十贯余。
这钱,都能买上二十来余头羊,分明就是把人当蔓菁宰。
可没想,还有人愿意当那颗蔓菁。
想到这,他的嘴角颇似无奈,怀中娘子的野劲,挺吸引他的。
可他实在不满意那一副想要挣脱自己的模样,像是避开什么肮东西似的
他低敛起眸,果真,还是得让小娘子睡上一觉。
“啪”的一响,阿宁只见两眼一黑,合上了眸,沉重地睡去。
瞥了眼被弄昏的阿宁,阿清立刻瞪住了这无礼的少年。
可未等她起话,旁边的翠娘立马从少年身上,抢走了阿宁:
“你想对我们小娘子作甚!”
少年的眼中流露不舍,他缓缓起身后,舔了舔唇:
“娘子,你可别这般冲我。我这不是为你们争取脱逃的时间吗?”
他瞟了眼早已昏睡的小娘子,嘴角却微微上扬。
一边的阿清重重地瞧了眼昏睡的阿宁后,凝起了眉,语气疑惑:
“阿郎,你是否真能护送阿宁她们,平安到朔州?”
这声疑问,戳到了少年的痛处。
他的眉头一促,眼里立即笼罩了一层晦暗。
阿清抿了嘴,望了眼昏睡的阿宁,她深了好长一口气后,才说:
“恕我无礼,我自觉郎君不过十二、三岁,还未过及冠。可真能护我女娘与婢女至朔州?莫不是康府尹戏弄咱们?”
少年垂下了眼睫,思索了一番,才启开了口:
“若娘子你有如此念头,某也没法子。某这就回去复命”
少年走到了门外,望向外头的烈日当空,他眯起了眼睛,继续说下:
“不过某敢说,不消半个时辰,这京兆府的衙差就会到娘子你这。娘子既然不想让你的娃娃随我走,我也不好作这骨肉分离之事,康公亦不会阻止。我沿路可听说了,这被你们阿郎治死的,是圣人最宠爱的公主,都已经连杀二十余位太医。我想,你们作为亲族株连的,轻一点是流放、充作官婢。若再重一点,那只有”
少年倚在门外,瞧住阿清不明的情绪,他玩了玩戴在拇指上的韘,满不经心地笑:
“若因某的话,扰了娘子的心情,某可不好向康公交代,某就在此告辞。”
话音一落,少年打了个辑,迈开了脚,跨过门槛,打算离开。
“慢着。”
一把冷嗓响起,少年的眼神凌厉,转身间,又恢复了笑意。
阿清紧锁眉头,咬了咬唇,神色凝重地看向了少年:
“郎君,有个不请之情,希望您起誓。”
少年一听,眉一挑,似揶揄,随后又放肆大笑:“你说,发誓?”
阿清点了点头后,她拂过衣诀,重重地朝着少年下跪。
翠娘一个着急,想要拉起她,却被她寒冽的眼神给缩了回去。
阿清转脸,仰头直盯住少年,眼中未有任何胆怯:
“没错。我想要郎君您起誓,向着你们的阿胡拉起誓,会把我的女娘和妹子,平安护送至朔州。”
少年俯视了阿清一眼,又仔细瞧过沉睡的阿宁后,他的神情变得复杂,目光不再四处晃动,嘴边的肆笑也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