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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青铜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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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而言,街谈巷议,也就是民间是鬼怪故事的沃土。因来自民间,这些鬼怪故事主要功用在于娱乐消遣。与此同时,其中套路式的劝世理论、因果报应以及将现世生活投射于神鬼二界的技术性做法(阴间仍然是一个以阎王为最高统治者的专制政治体系往往消解了鬼怪的恐怖系数,从而使之形成了儒家学说纲常礼教的“外编”道家系统,下面的故事虽然是以“青铜镜”这个“道具”为主线,何尝不是对这些理论的一个延续:

我叫江逸,是个阴阳师,在这个本来被边缘化的职业里,很多时候我都不愿提及自己的职业,怕周围人异样的眼神,然后我常年出差在外,平时不是正在路上奔波,就是在某个陌生的地方落脚。

其实很多人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天南海北地奔波,甚至连过年过节都没时间回家。的确,我在光明小区是有一家规模很小的旗袍店,但那家店仅仅是一个门面,我真正经营的行当,却和旗袍没有一分一毛的关系。

目前我所从事的这门生意,在我们那个行当被称为“尸棺生意”,说得简单点,就是和尸体、棺材有关。

这些年我经手的那些尸体,几乎没有一具是正常的,最常见的是一些阴尸、邪尸,也有常年被阴风洗涤,经历过多次尸变的古尸。尸体存在的年代越久远,尸变的次数越多,往往就越是难以处理。

说这门生意不凶险,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可如果我说自己从事着这样一门生意,更没有人会信,甚至会把我当成疯子。

去年年初我回光明小区,还有邻居问我到底在做什么生意,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干违法的事,干净的钱能挣多少挣多少,不干净的钱千万别碰。

这一天,闲得无聊,我在家里东走走西看看,当我翻找西屋里的旧箱子时,无意中发现了我上学时的一本日记本。由于年久的缘故,日记本的纸页已经有些发黄了,在本子中,还夹着一张同样发黄的老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个光线很暗的地窖,在地窖中央,横放着一口大红色的棺材,红得像血。在棺材表面,沾满了黑色的液体,那种液体非常浓,看上去就像是煮沸的沥青。

在这口棺材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旧军装的老头,他站立的姿势很不自然,手臂和腿都是笔直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脸上的笑容异常僵硬。

虽然是彩色照片,但整张照片的颜色都很灰暗,就像是经过了某种特殊的处理。听爷爷说,他碰到我的那一刻,阳光透过窗户,不偏不倚地照在摇篮里,那天是1991年9月3日,隔纸条上我出生的生辰刚好一岁。

小时候就是和爷爷、山麻还有长麻子等一些街坊邻居住一起,我和爷爷住的是一个小圆子,中央是一个宽敞的天井,每到夏天,都会有很多人聚在那里打扑克,记得有一年光明村里有人结婚,也是在天井办的酒席。

而我也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他和我同岁,叫许阳。从记事起,我就和许阳在光明村摸爬打闹,有时候也调皮捣蛋,在邻居家的锅里糊泥巴,往别家晾在天井的被子上洒水,这种事我们都干过,每次我们干坏事,都会有人找爷爷来告状,可爷爷都是一笑而过。

有一天,许阳爸在门口对爷爷说:“老王家出事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那时候住在光明村的人,家家户户都走得很近,亲得很,爷爷一听老王家出了事,匆忙套上一件外套,也跟着冲出了家门,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吵,我在屋里就听见有人在喊:“来几个有劲的,先把人抬出来,快快快!”

之后在嘈杂里也出现了爷爷的声音:“山麻,你赶紧想办法开车去,赶紧送医院!”前后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爷爷才一脸凝重地回到家。

一进家门,爷爷瘫在沙发上,不停地叹气。

我问道:“爷爷,王叔叔到底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

爷爷看了看手里的茶杯,没心思喝,就将杯子放在一边,拿出一根烟点上:“唉,晚上烧炉子闹的。满屋子的煤烟味,一家四口,全中毒了。”

那时候一到冬天,家家户户都会储备着蜂窝煤,自己生炉子取暖。爷爷叹了口气:“唉,老王家的大闺女,明年就考高中了吧,出了这种事,说不定就影响学业。要说老王也是,太不小心了”

“就怕老王家这次,是挺不过去了。”爷爷掐了烟,闷闷地说:“把人抬出来的时候,一家四口人,已经没气了。”爷爷手里还夹着半截掐灭的烟头,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努力回想什么事。

过了很久,爷爷才又点上一根烟,摇着头说:“不对劲,不对劲啊。我和山麻进去抬人的时候,老王他们一家四口的样子,瞪着眼,吐着舌头,手脚都缩在一块,根本不像是中毒,反倒像是,像是被人给活活掐死的。”

话说到一半,爷爷就没再继续往下说,他肯定也觉得,老王家的事有蹊跷,但到底蹊跷在什么地方,爷爷也说不上来。

没多久,就有人敲响了我家的门,叫着爷爷出去商量事了。

当天下午,光明村里来了很多警察。听许阳说,老王一家送到医院的时候就死透了,救都没法救,之后光明村里的人报了警。我那时候小,也不知道害怕,就和许阳一起混在人群里,看警察查案。

有几个身材魁梧的警员守在老王家门外,说是封锁现场,还有几个人在屋里到处翻看,时不时拍几张照片。

期间还有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到处问话,不过问题都是千篇一律,比如是谁报的案,谁第一个发现了案发现场云云。我和许阳看了一会,觉得挺无聊的,就钻出了人群,到天井里砸沙包玩。

和警察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老头,身材又高又瘦,还穿着一身蓝灰色的旧军装,远远望去,就跟一根电线杆子似的。我亲眼看见他进了老王家,和那些警察一起勘察过现场,不过从进屋之后,他的眼睛就一直朝着天花板张望,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我和许阳玩了没多会,老头也来到了天井,隔着大老远就朝我招手:“小朋友,过来,过来,爷爷给你块糖吃。”一听有糖吃,我就扔了沙包,欢天喜地跑了过去,许阳比我跑得还快,一阵风似地到了老头跟前。

我“呸”就把嘴里的糖给吐了,还故作生气地白了老头一眼,转头就想走。可这时候老头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我都没看清他什么时候剥开的糖纸,那块糖就被塞进我的嘴巴里。

这块糖是甜的,而且刚入口就有一股浓浓的香味,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老头冲我直笑,问我:“甜吗?”

我本来想说“甜”,可又想起老头刚才给我的那块“牛皮筋”,就做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撇了撇嘴:“还行吧。”

“嘿嘿,人小鬼大。”老头笑呵呵地拍了拍我的头,又笑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几岁了?”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我叫江逸,今年……嗯……”突然发现老头正瞪着一双大眼盯着我看,那眼神,直勾勾的,而且还特别亮,我被老头的神情吓了一跳,浑身的鸡皮疙瘩一下全起来了。

就连老头脸上的笑容,在我看来都变得特别瘆人,他这会笑得更灿烂了,一边还伸出手,想摸我的头,我被吓得当场就大哭起来。

老头的手停在半空中,皱着眉头问我:“你哭什么?我又不是鬼。”我这么一哭一闹,聚在老王家门口的人就纷纷来到了天井。

第一个来到天井就是许阳他爸,他赶紧把我抱了起来,然后就冲着老头吼:“你干什么?”

老头一脸无辜的表情:“我没干什么啊。”

“你没干么?没干么孩子被你吓成这样?”许阳他爸朝老头喊话的时候,天井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住光明村的大家都走得很近,不管是上班还是生活,都容在一个小圈子里,虽然邻里之间也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拌嘴吵架,可不管谁家遇上了事,为你出头的,总归还是这些邻居街坊们。

老头估计是见人多了,怕吃亏,叹了口气,扭头就离开了光明村,临出大门之前,还喃喃地说了一句:“唉,有缘无分,强求不得啊。”

没人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也懒得去猜。

老头走后没多久,警察也撤离了现场,最终,老王的案子被定性为普通的一氧化碳中毒事故,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光明村里的生活又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就从那以后,从小没生过几场病的我,身体却变得特别虚,几乎每隔几个星期就会生一场病。

刚开始生病的时候,无一例外的都是先肚子疼,然后就开始感冒,到后来简单的肚子疼变成了急性肠胃炎,不止腹泻,还呕吐,几乎吃什么吐什么,小感冒也变成了高烧。

看着我从一个小胖墩变成了皮包骨,可急坏了爷爷,有一次竟然烧到了42度,后来的事情我大多也只是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只记得许阳他爸开着厂里的面包装车,拉着我和爷爷到医院输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医院,路上我就睡着了,连扎针的时候都没醒过来。

不过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爷爷抱着我走出光明村的时候,我的脸就靠在爷爷肩膀上,视线正好能看到一户人家的窗户。窗户里的光线很暗,可我却很清楚地看见,一个穿着土黄色棉袄的老太太站在窗户边上盯着我看,她的头发是全白的,身材格外的消瘦,佝偻着背,脸上的皱纹很深很深,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颗枯死很久的老树。

我能看到她的脸,却看不清她具体的长相和表情,只是觉得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还冲着我笑。

当时我脑子都被烧成浆糊了,也没多想。直到后来我才想起来,老太太出现的地方,恰好就是老王家。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晚上了,我在医院里睡了好几个小时,这会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当时的感觉,像被人用绳子困住了身子,用布条塞住了嘴,我心里又害怕又着急,这时候我就看见屋门被人推开了。

门被推开的时候,却没发出一点声音,而且我感觉那门看起来飘乎乎的,好像没有一丁点重量似的。

门还没完全打开,那个穿土黄袄子的老太太就进了我家,她走路的时候两条腿根本不动,就跟阵风似的到了我床跟前。

她到了我旁边之后,就拿手指头不停地戳我的额头,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而且手指甲特别尖,每次她碰到我的时候,我浑身都能感觉到一阵寒意,额头上还针扎似的疼。我怕得要命。

那个老太太戳着我的额头,还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呲牙咧嘴地冲我怪叫,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是感觉那声音跟老乌鸦叫似的。

直到早上五点半的时候,我们家的老挂钟发出一声钟响,老太太像受到了惊吓一样,猛地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之后就气冲冲地走了。

她这一走,我突然感觉身上一阵轻松,爷爷来到我身边,看了看我的额头,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爷爷给我和许阳讲鬼故事,说:“活人身上的阳气重啊,鬼物一般不敢近身,但有时候也有例外,不过就算有人被鬼物盯上了,它们也不会直接害人,而是用它们的阴气,不断侵蚀活人身上的阳气。厉害点的鬼,还会在人身上留个印记,就是告诉别的鬼,这个人已经被它占下了。”

话说,光明村有一个人叫王翰,腿脚有残疾,这些年一直没娶上媳妇,日子过得很苦。

一次,爷爷敲响了木栅栏似的院门,过了很久,王翰才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出来,一看是爷爷来了,顿时就露出了笑脸,王翰人长得憨厚,他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

那时候农村的土房隔音是很差的,爷爷和王翰在南屋里聊天的声音,我都能很清楚地听见。

我听见王翰问爷爷:“到底出么事了?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心不在焉?”

其实在平日里,爷爷和王翰也没什么来往,关系不算坏但也算不上好,可那天,爷爷却仿佛急于找到一个倾诉的对象。我听见爷爷点燃了烟,他借着烟劲,就把我遭鬼的事、老王家的事,甚至是老王家人的死状,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之后王翰也没说什么,南屋里响起了铺床的声音,而爷爷则点亮了煤油灯,一直写写算算到很晚。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折腾了大半晚上,又加上我的身体虚弱,这一觉,我睡得很沉。

可到了半夜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却被头顶上传来的一阵凉意给惊醒了。老房子的窗户,还是那种糊纸的木窗,此时被一阵寒风吹开了,正一边晃荡着,一边吱呀吱呀地响个不停。

窗口正对着土炕的炕头,一阵阵寒风吹进来,正好吹在我的头顶上,能不冷吗,我裹着被子爬起来,伸手去关窗户,就看见窗户外面黑得吓人,天上没有星星,就挂着一轮很圆很圆的月亮,月亮的颜色惨白惨白的。借着月光,我看见院门外有个人影,看得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看出是个老人,佝偻着背,身上的衣服反着土黄色的光。

一看到这个人影,我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关上窗户,插上窗栓,我心里又着急又害怕,冷汗很快就顺着后背流了下来。

在这时候,窗栓“啪嗒”一声,竟然自己掉下来了,木窗户一点一点地慢慢敞开,那个枯树般的老太太,就贴着窗口站在外面。

我想叫,想跑,可嘴巴就像被人用针线缝上了似的,根本张不开,手脚不听使唤的直打颤,也根本动不了。

老太太站在窗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可我就是直到她在盯着我看。过了一会,她嘴里又开始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听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愤怒,最后还伸出了一只手,朝我脖子抓了过来。

我当时真的怕到极点了,竟然“嗯——”一声,哭出了声来。

南屋的煤油灯顿时亮了,然后我就听见爷爷在屋里说话:“逸伢子,怎么了?”

爷爷这么一喊,我就感觉身上有阵暖意,好像刚才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出去了,现在又回来了。我两腿一软,瘫坐在土床上,止不住地大哭。

这时候老太太已经不见了,窗户还开着,天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星星。爷爷、山麻和王翰也很快来到了北屋,一进屋爷爷就问:“逸伢子,怎么了?”

“逸伢子,出么事了,跟爷爷说。”爷爷也在床边坐下,语气温和地问我。

我刚才哭得太厉害,有心想停下,可说话的时候还是一抽一抽的:“刚……刚才……那个老太太又来了,就在……在窗户外边……嗷——”

刚说完我就又哭了起来,哭得鬼哭狼嚎的。

爷爷朝窗户外看了一眼,脸色变得特别凝重,过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来,对王翰说:“山麻,给逸伢子穿几件厚衣服。”然后又对王翰说:“老王,许癞子家住在什么地方?”

王翰裹了裹身上的袄子:“就在村西乱坟山那边,我和你们一块去。”爷爷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当时他的两双眼都布满了红血丝。

村里的路不好走,王翰打着手电在前面领路,爷爷背着我,一路跌跌撞撞,很久才来到村西头的乱坟山附近。

所谓的乱坟山,其实就是一个二十多米高的小山包,它是光明村的西方门户,将整个村子和西边的一片泥沼地分割开来。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地方,泥沼地是很常见的。

不过后来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光明村西边的那片泥沼地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而靠着泥沼地的乱坟山,因为常年种不出庄稼来,就成了死人下葬的地方。

走到乱坟山脚下的时候,爷爷就能明显感觉到一股子浓重的阴气。

王翰转过头来,用手电照了照不远处一个小土房,对爷爷说:“许癞子家。”

爷爷顺着手电光束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一个特别简陋的土房在乱坟山的山岗上立着,鬼使神差似的,就在爷爷瞅向土房的时候,土房里亮起了很柔和的灯光。

灯亮的那一刻,爷爷就感觉身上一下子暖和了过来,连冬夜里的风,仿佛都没有平时那么凉了。

这时候,从土房里传出了一个怨气很重的声音:“谁啊?半夜三更的,拿手电照筒我家窗户!”

吓得王翰赶紧把手电关了。我当时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

过了没多久,土房的门就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当时正值隆冬,他身上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军装,而且那件军装对于他来说显然太肥了,一阵冷风吹过,吹得老头身上的衣服“呼呼哒哒”直响。

这老头我见过,上次他出现在光明村的时候,还把我吓得大哭了一场。不过这一次我看到他之后,身上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轻松,之前因为高烧,烧得浑身疼痛,这时候痛觉也消失了。又过了一小会,我就开始感觉到饿,特别特别饿。

老头正站在背光处,按说应该看不清我们才对,可他却一眼就认出了王翰,远远地喊道:“是翰伢子不?”

王翰赶紧回应:“诶,是我,是我,许叔,出了点事,想请你……”

还没等王翰把话说完呢,许癞子就摆了摆手,说:“事我已经知道了。让孩子进来吧,外面怪冷的。”

听到许癞子的话,爷爷连忙背着我来到了土房门前,却听许癞子在旁边说了一句:“孩子进屋,大人就在外面等等吧。”说完就越过爷爷,先一步进了屋子。

许癞子说话的时候语气明明很温和,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没由来有点发颤。

爷爷当时肯定也有这样的感觉,他看着许癞子,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之后才做出了巨大的决心似的,猛得把我从背上放下来,又将我推进了土房。我挣扎着想出来,爷爷却狠狠瞪了我一眼。

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爷爷一瞪眼就特别有威慑力,我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敢从土房里出来,就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爷爷越走越远。

后来我问过爷爷,他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把我一个人扔在屋里就走了,爷爷说,他当时突然觉得许癞子这人靠得住,把我交给他,放心!

许癞子随手带上了门,然后指着土炕旁边的一个木柜子,笑呵呵地对我说:“床头的柜子里有糖,自己拿。”

说完,许癞子就点燃了炉子,又在炉子上架上一口铁锅,倒一勺油进去,稍等片刻之后,抓起一把葱花洒进锅里,就听“嗤啦”一声,小小的土房里立刻飘起一阵葱香。

我从刚才开始就饿得头昏目眩的,一闻到香味顿时变得兴奋起来,也忘了许癞子的可怕,凑到他跟前,望着锅里的葱花问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许癞子先是很简短地回了我一个字:“汤。”,过了一会,又转过头来问我:“糖吃了吗?”

我摇了摇头,许癞子就指着土炕旁的柜子嘱咐我:“去,拿块糖吃。吃了糖,才能喝汤。”

我本来还想问他,可这时候我的眼睛正好和他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直勾勾的,让人一看就打心底里瘆的慌。我一个字都没敢多说,到床头柜拿了一颗糖,剥了糖纸就塞进嘴里。

期间,许癞子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将糖塞进嘴里的时候,他还说了一句:“不许吐出来!”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真准备把嘴里的糖吐了,因为那块糖竟然是苦的,比我小时候喝过的黄连水还苦,而且嚼着嚼着,苦涩中还出现了另外一种腥臭味,这种东西吃在嘴里,让人直犯恶心。

可我对许癞子怕得狠,用力一吞,竟然把整块糖囫囵吞下去了,然后那股苦涩和腥臭就在我的胃里翻滚起来,我不小心打了一个嗝,从嘴里喷出来的那股味道差点把我自己恶心死。

“想打嗝的时候忍着点。你吃的那颗糖是补阳气的,让你这么一打嗝,刚补进去的阳气全散出来了。”许癞子一边说着,一边从锅台下面拿出了一个旧包袱。

包袱被放在切菜的菜板上,许癞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我就看见里面包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肉团,在灯光的照耀下,肉团显现出一种很柔和的黄白色,而且它似乎是半透明的,远远看去,就如同一颗温润柔和的黄玉。

许癞子对着桌子上的肉团发了一会呆,又看了我一眼,之后仿佛也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似的,以很快的速度拿起一把菜刀,将肉团一切为二。其中一半被重新包好,放在锅台底下;另一半则被许癞子切成了肉丁,倒进了锅里。

很快,铁锅里的水就煮沸了,一股浓香的气味混合着水汽在屋子里飘荡,那股味道很难描述,好像是肉香混合着竹笋的香味,又好像是鱼香,或者是奶香,总之就是香,至于怎么个香法,却说不上来。

这股香味,我口水都要留下来了。许癞子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很大的瓷缸,将锅里的糖一股脑地全倒在缸子里,然后又将缸子放在我身边小凳子上。

“烫,等凉一凉再喝。”许癞子一边说着,一边点上了旱烟,坐在炕头上抽了起来。

这时候,我嘴里的苦腥味已经散尽了,从缸子里不断飘出来的香气不断呼唤着我胃里的馋虫,我看着缸子里的奶黄色汤汁,肚子就咕噜咕噜的直叫。

许癞子估计是实在看不得我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就给了我一把勺子,让我慢慢喝,小心别烫着。

我用勺子将汤汁一口一口送进嘴里,每喝一口,都有种说不出的满足,那些黄白色的“肉丁”一入口就散发出满满的香气,香得我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

许癞子坐在床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许癞子则抬起右手来,掐着手指算了一会,然后就笑得跟朵花似的在那自言自语:“这生辰,不是阳灵子转世又会是啥?”

可过了一会,许癞子的脸色又变得有些阴沉了,可依然在自言自语着:“我这一场师徒缘,是有缘无分,强求无益。唉,有缘无分哪。”

许癞子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看,我终于明白他看人的时候为什么总是直勾勾的了——因为他从来不眨眼。不过这一次,他的眼神却不像上次那么明亮了。这样也好,至少这样的许癞子,看上去没有那么吓人了。

之后许癞子一直没再说话,我喝完整整一大缸浓汤,又心满意足地打了两个饱嗝,然后土房子里就彻底陷入了沉静。

许癞子一脸沮丧地看着我,不说话,我怀抱着盛汤用的搪瓷缸子,也不好意思说话。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许癞子抽完一锅烟,又默默地续上了一锅,然后就开始对着我发呆。

一直被他这么盯着看,我心里有些发毛,就清了清嗓子,用说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阳灵子是谁啊?”

许癞子显然是被我的话惊醒了,他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阳灵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的统称。这种人生在阳气很重的日子,又摊上一个阳气很纯的时辰,以至命纯阳。这种人,命硬、长寿,也经得起大风大浪。可过刚者易折,所以这样的人,也常常是一生坎坷。”

许癞子这番话说的半文半白的,我那时候太小,根本听不懂,可还是做出一脸恍然的样子用力点了点头

想不到许癞子一下就把我识破了,他白了我一眼,说:“不懂装懂,人小鬼大!吃饱了吗?”

我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饱了。”许癞子灭了烟锅,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根很细的红线,让我站好了别动,然后他就俯下身来,用红线在我的脚脖上打起了结。他的手指头很粗,关节上还有一层厚厚的茧子,看起来又笨重又粗糙,可动起来却异常灵活。

头发丝粗细的红线到了许癞子手上,就像活了一样,两个线头沿着许癞子的手指钻来钻去,很快就打出了一个很复杂的锁结。

许癞子将多出来的红线剪断,这才直起腰来,朝土房外喊一嗓子:“都进来吧!

话音刚落,爷爷就推门进来了,王翰和山麻跟在爷爷身后。进屋的时候,王翰还耸了耸鼻子,说:“这是么味啊?真香。”

许癞子翘着二郎腿,端着旱烟,很无所谓的说:“也不是啥了不起的东西,就是一锅普通的肉汤,给孩子补补元气。”

虽然这番话听起来随意,可我却发现,许癞子在说话的时候嘴角猛地抽搐了两下,再联想他刚才切肉时一脸犹豫的样子,那块似肉非肉的东西对于他来说,肯定宝贝得不得了。

许癞子抽了口烟,慢悠悠地说:“我已经在他身上结了青铜镜。这个青铜镜要带三天,三天之后,你们找一个阳气重的男人把锁拆了。”

王翰一向对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很感兴趣,这会见我没事了,就松了口气,好奇地问许癞子:“青铜镜是什么?”

“这不就是?”许癞子拿烟杆指了指我脚脖上用的红绳系的一小块青铜镜,说:“这孩子,被邪祟盯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阳气损得厉害。我虽然已经设法给他补足了阳气,可他身子太虚,就是补上了也容易散,这青铜镜呢,顾名思义,就是锁住他的阳气不外泄。不过人嘛,讲究的是一个阴阳协调,青铜镜能锁住他的阳气,也会让外面的阴气进不了他的身,时间久了,还是会导致阴阳失衡。所以只能带三天,三天之后,必须摘下来。嗯,现在是五点了,记住这个时间,大后天早上六点之前,一定要把青铜镜拆下来。”

山麻则在一旁说:“许叔治好了逸伢子的病,这是多大的恩情,正好了,家里还有两只老母鸡……”

许癞子又把山麻的话打断了:“你行了啊,别扯这些没用的。我帮孩子驱邪,小事一桩,行了,都走吧,不送。”

爷爷是个对人情世故特别没有主见的人,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爷爷背着我走出门的,临出门的时候,许癞子突然对爷爷说了一句:“逸伢子这孩子,命太轻,天生就容易招惹鬼魂。”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在想,之前许癞子不还说我命硬来着,怎么这会又变成命轻了?

爷爷停下脚步,看向许癞子,我也朝许癞子那边看了过去,就见许癞子突然变得脸红脖子粗的,好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了一句话:“想治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就是入我宗门,拜我……拜我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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