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煞(1 / 2)
他梦见了父亲。
抱着还是小小一只的自己,乐呵呵地将他抛起又接住,任由母亲在旁边不断劝阻,他哇哇大哭,内心却不知为何,平静而喜悦。
他梦见了兄弟。
身为幼弟,家中的兄长姐姐都爱带着他一起玩耍。
三姐尤甚,只有过年才能吃到一次的胶牙糖,三姐用心爱的帕子包了一小块悄悄塞给他,结果化得她的帕子上一片黏糊。
大哥平时严肃,年节的时候也偷偷带了一壶蜜酿说要教他喝酒。
那酒真甜,他不知不觉喝醉了,坚持要自己走路,晃晃悠悠差点扑腾到池塘里去。
还是五哥一把抱住他,板着脸以下犯上训了大哥一顿。
他梦见了公主。
公主一本正经地坐在案前,提笔迟迟不落。
他知道她又写不出来东西了,墨笔悬空半晌,啪嗒滴了两滴墨在纸上。
公主殿下绷着脸,就着墨点添了一对翅膀,画的是黑压压的两只苍蝇。
他一如往常取笑她“构思奇巧、画技精湛”,公主冷冷地说他比苍蝇还吵……
是谁……说他太吵?
他抓住了昏迷之前的一丝记忆,将沉浸在美梦之中的自己,拉回到冰冷的现实。
撕裂的疼痛变成了火烧一样的灼感,不知是不是痛苦得太久,他竟感觉一切尚可忍受。
睁开眼,眼前的世界仍是血雾模糊的一片。
但他竟然还活着,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张君世绝写给他的契书。
他的血染红了白纸,便连那墨字也如鲜血凝固后一般触目惊心。
天地皆红,无问西东。
水尽山穷,更与谁同?
马儿在河边悠闲地吃着草。
天煞盘腿坐在他身旁不远处,抱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嘴里哼着走调的歌。
徐子卿木然地转动眼珠,定定地看了半晌,终于辨认出来那是一个人头。
——天煞正把一张惨白的脸皮,缝在那个人头上。
想起那张脸的来处,他忽然产生一股剧烈的恐惧和恶心,挣扎着爬到水边。
他看到了一个怪物。
怪物满脸坑疮,眼睛、鼻子、嘴巴都变成了狰狞的血洞。
肌肉翻卷,那些未愈合的撕裂伤上涂着白色的药膏。
可怖之中,又有几分滑稽。
昔日睢京闻名的美少年,变成了这个水中倒映出来的怪物。
“你最好别哭,也别吐。”天煞手指异常灵活,一边缝补着那个人头,一边头也不抬地跟他说话。
“是不是感觉好多了?你脸上抹的可是上品阿芙蓉,哭掉了得多浪费。这么跟你算吧,把你脸上那些刮下来,能买一整座红袖招……红袖招去过呗?”
“说话。”见徐子卿没有回应,天煞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不然我连你舌头一起拔了,反正不弄死你就行。”
徐子卿动了动嘴巴,那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张嘴,只是一个黑漆漆的洞:“你恨他。”
撕毁的肌肤又一次叫嚣着疼痛,但他终于陈述出了一个结论。
他没有说“他”是谁,但正在阳奉阴违准备给目标做假人头的天煞,显然很懂。
“当然。作为前辈,我也奉劝你一句,别太把主子当回事,时刻提防着一手才行。”
两人默契地没说彼此之间的事情,天煞自认为没干脆利落地弄死这个弱鸡,还得大费周章替他掩饰,已经是仁至义尽。
再要心地善良点儿,他,魔头天煞,都该拿着万千家财去开善堂了。
“你本来是要去争锋城?”天煞说起来这个发了明榜要自己人头的地方,眼神都不带变一下,“那两个废物死了,我送你。”
——去哪儿就不一定了。
天煞很狡猾地略了过去。
徐子卿低低地“嗯”了一声,珍而重之地将那张契书收回怀中。
他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
天煞不会杀他,会交出一个盖着他脸皮的假人头复命。
或许是因为同为“隼”的顾虑,或许是因为天煞对主子的憎恨……
但那已经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了。
徐子卿从岸边芦苇丛中折了一根苇管,探入水中,努力地、大口地吸起水来。
活着尚有万千可能,死了则万事皆空。
他要活着,再如何卑微苦痛,都要活着。
虽然天煞说看他如今的样子比从前的小白脸顺眼多了,但为了不过于引人注目,还是削了个木面具给他罩在脸上。
接下来的路线不再专挑着深山老林,天煞在就近城镇换了好马,买了锦衣,订了宴席,吃一桌倒一桌。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抽着烟袋、眉目平庸的黑衣小老头,竟是传说中的大魔头天煞。
天煞在其中满身戾气收敛得一滴不剩,和那个眨眼间就杀掉两个人还撕掉一张脸的恶魔判若两人。
徐子卿脸上的伤愈合得很快,已经开始结痂。阿芙蓉本有镇痛的效果,不过效果如此之好,天煞给他用的恐怕还不是普通的阿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