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卸甲(1 / 2)
两人一路无话。
出了皇城走过一段人迹渐稀的路,直到由小队禁卫把守的天牢映入眼帘,徐子卿这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
他心神巨震,低声道:“殿下,您实在不必……”
本以为君世绝是要以公主身份,亲自庇护他出城,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冒险带他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作为一个合格的谋士,他应该拒绝,他应该严厉斥责她的举动,他应该……
君世绝冷冷道:“我有话问徐掌兵,与你无干。”
她从来都是这样,骄傲、妄为,从不将人情作为施舍,也不暗示谁人报答。
却因如此,她麾下那些风媒,反而一个个甘愿效死。
临到自己身上,饶是看惯人心,他竟也说不出话来。
出示令牌,带人,闯门,一气呵成。不愧是武烈公主的行事。
“不愧是武烈公主。”天牢之中,大多时候都是空荡荡的,难得来一位住客。
徐掌兵虽然换了囚衣,可气势仍在,还是那位面冷如铁的掌兵大人。
他平静地赞誉了一声,然则语气并不衷心,有些揶揄的意思藏着。
也不知公主殿下听不听得出来。
君世绝负手而立,颇有乃父风范,淡淡道:“我有一事不解,特来请教掌兵。”
“请。”
“算起来,掌兵是我阿舅,平日虽无私下往来,但我自忖礼数周全,并无得罪。”
所谓“礼数周全”,大概就是三不五时以公主之名给人家发点东西以示慰问。
当然,这方面从来都是交给徐子卿打点的,她相信徐子卿不会蠢到把自己亲爹给漏了。
徐掌兵承认:“是。”
“那么,掌兵为何一力反对我入主东宫?”
徐掌兵望着武烈公主,嗤的笑了一声:“公主女流之辈,何德何能?”
君世绝早已猜测到二三,一听是性别歧视也不意外,只冷笑一声:“果然如此。”
徐掌兵平静地道:“罪臣不过一介武夫,还能懂得什么道理?”
君世绝问道:“为何叛国?”
徐掌兵不答,反道:“这是第二件事。”
确是她方才说“有一事不解”。
君世绝噎住,干脆地说了个“好”字,低声向身后人嘱咐道:“有什么话快说,别做手脚,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她毫不拖泥带水,扭头就走。
徐掌兵愕然,眼见她身后的全甲武士哐啷一声跪在地上:“你……”
盔甲人摘下面甲,额头狠狠地磕在冰冷地面上,泪水自眼角以歪斜的姿态,顺着额角,倒流渗入地板。
是他最宠爱也曾最寄予厚望的幼子,徐子卿。
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比一般的婴儿更会讨人喜欢,是个聪明爱笑的小儿郎。
要不是那年一场意外,让徐子卿成了武烈公主的伴读,他本会有更好的前途选择。
徐掌兵曾为此喟叹良久,引以为憾。谁料世事风云,变幻莫测。
今日武烈既敢带徐子卿来此,也是意味着她能保下他的命。
当年的憾事,如今阴差阳错,竟成了幼子的护身符。
徐掌兵久久凝望幼子,心知这恐怕就是今生最后一面。脑海中有千百句叮嘱与担忧,临到开口,却又无言。
徐子卿跪在地上,他平日处变不惊,哪怕知道即将面临抄家杀头之祸,也并不过多悲怒。
可此时,面对素来敬畏的父亲,在心中徘徊了多日的疑惑终于断随着泪水一齐涌出:“父亲……难道您……果真做了……?”
徐掌兵一震,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淡淡道:“……船之将覆,国将不国,为父,不过是头一个落水之人罢了。”
他没有承认,却也并不否认。
徐子卿最后一丝希望如风中残烛,嗤地一声熄灭。
他知道父亲既然默认了叛国之罪确有其事,那么徐氏一案,已是永无可能翻身。
他惨笑着抓紧了冰冷的栏杆,不无讽刺地问道:“您一直教导我,要做一个立身正直、无愧天地的人,这就是您对我的……言传身教?”
父亲在他二十一岁的生命中,是个坚毅如山的存在,像是年幼时自己的靠山,像是他身在此山怀抱不知高度的山峰,也像是自己终究要攀爬超越过的那座山。
他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过,这座山从此就要倒下。
不止是生死之间的永别,更是多年教育与惨淡真相的冲击。
父亲执掌禁卫军多年,素来洁身自好,有什么理由非要通敌叛国不可?
但他偏就这样做了!
徐掌兵看着面前紧紧抓住铁栏神色苦痛的幼子,苦笑:“哪怕早知结局如此,我亦深恨连累家人,但时光逆转,我仍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顿了顿,轻声道:“子卿,这个国,从根子里就是烂的。你看到的睢京繁华、君臣和睦,都不过是雾里看花的表象罢了……”
为臣二十余年,经历过两朝帝王的徐掌兵,说出这一段大不敬的话来,眼神越发冷冽。
再看跪在面前迷茫痛苦的幼子,徐掌兵心中像有一块地方忽然坍塌,一股克制不住的冲动让他猛地抓住冰冷铁栏,语速急切地嘱咐道:“你若能逃得生天,就走!走得远远的!这样的家国,不值得再为它效忠!”
呵,原本以为前朝遗风有望在本朝改观,实际上,这个国家在百年强盛之后,终究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而那武烈,是个女子啊。
若是个立身正直的皇子,这末世气象,或许终究有得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