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春3（1 / 1）

连着好几天的晚上，老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觉，不得不坐起来披着衣服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吸，越吸人越精神，反倒更睡不着了。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就像演电影一般，去年的，十几年前的，甚至几十年前经历过的人和事儿全都一一清晰地呈现在脑海里。是的，四十多年前他考上了省城的农校，那可是本村和附近好几个村天大的喜事啊，杨家世世代代为农，终于出了一个可以吃国家饭的人了。想当年，当他戴着草帽穿着一身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引来了多少人异样的目光，他能感受到那目光中暗藏的是一道道鄙视；经过一学期的努力，等到成绩公布的时候，他又引来了多少人异样的目光，他能感受到那目光中暗藏的是一道道敬佩。自此以后，他一直是全班同学的焦点，老师重点关注的对象，直到毕业。在那个工作还是国家分配的年代，由于他优异的学业成绩，原本可以留在省城工作的，但是心里放不下家里的父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家乡农业系统的基层单位——石灵县农业机械化学校。时光荏苒，犹如白驹过隙，现在竟然退休了，曾经的小杨也变成了现在的老杨，“小”和“老”的变化让他有些不适应，工作忙的时候想着退休，真正退休了，一天天却闲得慌，还是想着工作，可整天面对家里人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真的退休了。

有时候，老杨吃了饭没事儿干，就坐在楼门外面那几块从石灵河边拉回来的光溜溜的大石头上，听村里的几个老人东家长西家短，开始听着还觉得有意思，听着听着耳朵就排斥了。他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工作了几十年又回到了这里，生活的圈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不同的是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些物了。

有时候，老杨出了家门喜欢去自己家地里走走，虽然现在这个季节根本没有什么活儿可干，可他就是喜欢站在地头，看看地里绿油油的麦苗，瞅瞅远处卧在石灵河边的四十里梁塬，还有那条蜿蜒的灰色小路，一直通到颠倒松下，多少年来，这些东西似乎从来没有改变。

当年老杨刚刚参加工作没几天，学校便承担了培训全县基层农村拖拉机手的工作，在那个什么都缺的年代，科班出身的他自然而然被委以重任。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学生都是三四十岁以上甚至五十多岁的农民。当他站在讲台上时，下面黑压压一片学生看着他竟然笑了。

有胆大的学生扯着嗓子：“哎，你是哪个村的？坐到下面来，坐到下面来。”

老杨没动，整理了一下讲桌上的讲义，清清嗓子说：“请大家安静。”

学生们先是愣住了，可能都在想这到底是哪个村的二愣子，敢说这样的话？是班长？也太年轻了吧。随机一阵哄笑。

老杨继续说：“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杨老师。”

有人没听清，问：“什么？杨老师？”

老杨回答道：“是的，杨老师。”

笑声一浪接过一浪，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站在讲台上矮矮的看上去干干瘦瘦的毛头小伙子竟然是老师，要知道他们这些人可都是经过各自公社层层选拔的本大队的人才啊。

老杨也不多做解释，开始讲课了。一节课讲完，教室里安静极了，紧接着爆发出长时间的掌声，可见老杨的课讲得有多好，更神奇的是他自始至终并没有打开讲桌上的讲义，因为早已将全部内容烂熟于心了，就连黑板上画的拖拉机部件图都是那样的完美无瑕。

一期培训结束，老杨真正成了石灵县农业系统的名人！

转眼几十年，老杨从当初的小杨变成了现在的老杨，也有尊称他为“杨师”，就是这个尊称还闹了笑话。有一年，老杨带着母亲来单位，一天他出去了，留母亲一个人在家，有人进门说：“老太太，你家的杨师呢？”

老太太耳背，说：“啊，我家没养羊，没有羊屎，你找那个脏东西干什么？”

那人扑哧一声笑了，说：“老太太，我找你儿子呢。”

老太太也乐了，说：“他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这段笑话在单位传播了好长时间，后来竟然连农业系统的领导都知道了，时不时地开老杨的玩笑，当然，这是对他工作能力的一种肯定，绝对没有贬低的意思。

现在退休了，这样的人和事都一去不复返了。退休，或许对于别人而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儿，可老杨这些天有些失魂落魄，甚至于觉得自己和村子里个别游手好闲的人没区别，这种吃了等睡，醒了再闲转的日子真的不好过。

有一次，老杨吃了饭又出门走到了他家的地头边，觉得麦苗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多少明显的变化，于是顺着田间的小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石灵河边。现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河里的水不大，满河滩大大小小的石头挤挤挨挨，如果石头会说话，该是一个多么热闹的场面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在那些石头堆里面高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不远处一块石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快走几步，蹲下去看着眼前的石头，那块四五十公分呈褐色的石头上密密麻麻分布着大小不一的洞，形状怪异。他在脚边的水坑里捧起几捧水把石头上的泥沙洗干净，随着浸过水的石头的颜色加深了一些，整块石头看上去更漂亮了，这让他想起了有一年在县城文化馆的奇石展览中看到的一块石头，那块石头通体是黑色的，但是上面却有天然形成的酷似几朵菊花的洁白图案，再看旁边放着的简介牌，产地竟然写着“石灵河”三个字。很显然，这是爱石人在石灵河捡的，是他赋予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第二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