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阆苑曲(八) 一见误终身,他从最开始……(1 / 2)
一个仙修想要伪装成魔修, 在魔域里安稳生存,需要付出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踏上这条路,你就是个魔修了。”临行前,牧山宗宗主、一手将他从垂髫栽培到筑基的师父讷讷地说, “徊光, 是师父对不起你, 这条路实在太危险了, 完全是拿命来赌啊。”
那位一辈子都渴盼带领牧山宗回归上清宗、从来严厉苛刻的老人第一次在犹疑中说出违背一生所求的话:“要是……要是你后悔了, 咱们就不去了。”
卫朝荣知道那一刻师父是真诚的。
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真的依言不去魔域,师父又会反悔,严厉训斥他,要求他担负起牧山宗的未来。
师父将他从凡尘引上仙途, 把他当作牧山宗振兴的希望、手把手培养, 当然是有师徒情谊的, 可这情谊再怎么深厚, 也比不过多年执着的夙愿, 比不上牧山宗的未来。
在牧山宗和亲传弟子之间, 师父选了前者。
卫朝荣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躬身下拜, 朝师父用力拜了下,依照从前约定好的路线,绕开所有认得他的同门、师长,走着晦暗的小道, 在更深漏断的残夜里, 离开他从小修行长大的地方。
头也不回地走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停下来,回过身, 朝来时的方向望去,牧山宗早已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中,回首月光落地如银,一片白茫茫大地,哪里还有他来时的路?
他不知道他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也不知道往后余生还有没有机会取回“徊光”这个道号,在日光下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仙修。
这是他当时最大的心愿。
从小生长在牧山宗,被师长以道号称呼,骤然换回本名,对他来说有太多的不习惯,“卫朝荣”这个名字太过陌生,好像从来不属于他,每个这么称呼他的人都像是在叫另一个人。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归属感,他只是徊光。
这世上只有仙修徊光,没有魔修卫朝荣。
心怀芥蒂的时候,当然是很难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适应的,更别说这个陌生的环境是步步凶险的魔门,就连真正心狠手辣、荤素不忌的魔修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于意料之外的劫难。
最开始,卫朝荣在魔门过得很不好。
他勉强装成了一个魔修,有着魔修身上常见的魔气,但魔气和他的仙骨融合得并不那么好,不仅没能成为他的助益,反倒在他试图催动时先和他的仙骨冲突,他必须承受双倍的压力去闯过每一次生关死劫。
刚到魔门的那几年,他总是出入于血泊里,也许是敌人的血,也许是他自己的血,满身疲惫地仰躺在地面上,鲜血覆盖他的面颊,他在腥臭的血气里体验又一次活下来的感觉。
他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下遇见曲砚浓的。
魔域幅员广阔,在位魔君的势力范围外,还有许多地方盘踞着魔修,也许是那些元婴、金丹修士的势力,也可能没有固定的主人,在那里活动的魔修谁也不服气谁,天两头就要发生一场冲突。
越是没有固定主人的地盘,越是动荡危险。
卫朝荣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是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其中最重的那一道并不是在交手时留下的,而是当他将对手重伤后,稍作休整,打算转身离去时,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魔修突然暴起,重伤了他。
这一次,卫朝荣顶着胸腹几乎对穿的伤口,将对手的最后一息终结。
终于确定了对手的死亡后,他才意识到早已筋疲力尽,像丢一个无用而沉重的包袱般把自己抛掷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尘土间,哪怕浓烈的血气从他周围、他身下传来,他也像是察觉不到一样,没有一点反应。
他仍然很想活下去,可是太疲倦,那一刻周身大大小小几乎能致命的伤势也不重要,他只是很想再安静地躺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做一具无需踏入人世纷扰的尸体。
在意识如飘萍的时刻,他听到一阵脆亮的脚步声。
“跑得很快嘛。”清切婉转的声音悠悠地传开,有一种猫戏鼠的漫不经心,“我追了一路,也有点累了,就到这里吧。”
她的话音落下,周遭忽而爆发出一声呼啸般的巨响。
在一阵短暂刺耳的嘈杂后,一切又忽然重归安静。
他知道那是斗法时魔气涌动的声响,就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人先后来到这里,后来者是来追杀前者的。
从交手的时间来看,追杀者的实力显然远远超过被追杀的人,说是追杀,其实可能更接近于戏耍。
至于血泊中的他,和那具已经僵冷的尸体,显然没被那两人放在眼里,不是他们的目标。
“你就这么喜欢巴结檀问枢?”清切婉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给他当狗当上瘾了?还要去咬人,非要做他身边最得宠的那条狗是不是?”
随着她的话语,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不用说话。”她声音冰冷下来,“我已经听够了你的声音,你还是安静一点吧,不要败坏我的心情,从前那么多日子里,光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犯恶心。”
她说着,又是一阵让人背脊生寒的脆响。
“我来之前,还去了附近的小宗门一趟,想问他们借点毒虫来招待你。”她满怀遗憾地说,“可惜,他们的毒虫都太利落了,你现在这样的伤势,估计被咬一下就要死了,那实在没什么意思,所以就算了。”
卫朝荣听见远处重物落地般的轰鸣,和一阵呜呜咽咽的挣扎,一切声响都说明了那个至今没有出声的人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而他就像是一具真正的死尸,平静安详地躺在血泊中,脸上的血渐渐凝固,和另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为伴。
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真正的平静。
——虽然他身边的那具尸体前不久才刚刚狠狠捅了他一刀。
死亡能带给人真正的安宁,哪怕只是靠近死亡,也让他心气平宁。
不用去伪装,不用起来和人打生打死,也不用去面对形形色色的尔虞我诈,逼近死亡的感觉如此痛苦,却也如此宁和。
“死亡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曼妙清切的声音幽幽地说,有那么一瞬间,卫朝荣以为她是在对他说话,可她其实还在很遥远的位置,垂问着她的仇敌,“真好啊,你马上就要解脱了,因为我的耐心也不多,没时间浪费在你的身上。”
“你本来就已经浪费了我很多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她明明占尽上风,听起来却很寥落,细细碎碎的恨意,像是曾经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设想过太多次,等到真的变成现实了,反倒空落落,“你知不知道,光是每天在碧峡见到你的脸、和你说一两句话,都要耗费我很多力气。”
“你、你们所有人,每一个魔修,都让我感到厌烦。”她冰冷地说,“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累。”
卫朝荣从她冷淡的语调里听出了和他一样的疲倦和烦躁,这发现让他感到难言的宽慰,即使他心里很清楚,在魔门这样的鬼地方,很难有人不感到厌烦,这个陌生女修的烦躁和他的烦躁也许完全是两种因由。
脆亮的脚步声再次敲响,一下一下地踏着尘土,像是也敲在人心口,叫人心头发紧,无端惊惶。
卫朝荣收敛了气息,像是一具真正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血和尘土间。
他受伤很重,如非必要,并不想和任何人动手,更别提那个陌生女修的实力极强,是个极为棘手的强敌。
可是下一瞬,他就感觉到一只手覆在他被凝固的血所覆盖的眼睛上,很柔软细腻,没有一点茧子,能让人很快判定出她并非剑修或刀修。
卫朝荣倏然一惊。
前一息脚步声还在十丈以外不急不徐地一步步向前走着,后一息,他就感受到覆在眼睛上的手——她是有意迷惑他。
覆在他眼上的手微微一拂,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尚未凝结的血顺着他眼角渗进眼眶,在模糊的血色里,他望见一张瑰色潋滟的脸。
“你好啊。”她俯身拂开他眼眸,笑吟吟地望着他,目光里却是冷淡的审视,声音曼妙清越,“躺在这里的感觉怎么样?很舒服吗?”
卫朝荣本该伺机偷袭她,摆脱受制于人的危险局面——他真该这么做的,无论如何,在重伤时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他鬼使神差地没动,仍然平静地躺在血泊里,喉结滚动,声音沙哑,简直完全听不出是他,“挺舒服的,不用和人打生打死、尔虞我诈,比什么床榻都舒服。”
她没有立刻说话,虽然她脸上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他能看出她有一点意外。
过了一会儿,她才浅浅地笑了,“你可真聪明,我确实喜欢听你这么说。”
他知道她将他的回答当作了揣摩心意的讨巧谄媚,而非真心实意的共鸣,“骗你做什么?你们来之前,我就躺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