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镇冥关(九) 因为,我不能(2 / 2)
前辈到底怎么了
冥渊在沸腾。
千万年死寂的河水,永不停歇地攫取生机的无尽天河,在这一天澎湃如沸。
卫朝荣屈身伏跪在晦暗无光的乾坤中。
他一手撑在地上,五指用力蜷曲,深深陷在泥土中,绷紧到极致了,也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微光映照在他身上,那具高大宽阔的虚幻身躯此时像是一团蒸腾的黑雾,扭曲着,勉强维持着人的形态,剧烈地滚沸。
极致的痛。
痛到让人想把这具身躯也彻底撕碎,结束这没有尽头的痛楚。
像是有燎原烈火从内而外焚燃,灼烧过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血肉皮骨,无穷无尽、永不枯竭,直到一身皮囊成飞灰。
卫朝荣知道这其实只是他的错觉。
他并不会化为飞灰,也没有烈焰焚燃着他的身躯,因为从坠入冥渊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曾拥有“躯体”这种东西。
他在冥渊河水中彻底湮灭,化为虚无,只剩下一缕不知归处的亡魂,在乾坤冢里复苏。
在所有古籍传说中,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他也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修士一样,把这当成是先辈编撰出的荒诞不经的传说,直到他在乾坤冢中醒来,一身浓烈凶煞的精纯魔元,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里独自渡过漫长岁月。
像是命运精心撰写的一页荒唐,一个曾伪装成魔修的仙修,死后一身魔气,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魔。
不是魔修,不再有任何身为修士、身为一个人的部分,他是魔。
冥渊是命中注定的万物终结,而他就是这个终结。
他踏出乾坤冢的脚步,就将是这个已然四分五裂的世界走向终结的丧钟,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毁灭。
五域修士把天地裂为五域称作“山海断流”,以为那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浩劫,殊不知那只是一个开始。
先前在不冻海见到曲砚浓,他克制不住地流露出痕迹,连申少扬也察觉了。
自那之后,申少扬一直或明或暗地问他“前辈,既然你和曲仙君认识,为什么咱们不去找曲仙君虽说曲仙君仙踪不定,但沧海阁又跑不掉,总能联系上曲仙君的。就算沧海阁把咱们当成是骗子反正你们是真的认识,只要说说你和仙君当年的往事,沧海阁向曲仙君转达一下,自然就知道咱们不是骗子了这世上本来也没几个人敢骗到曲仙君头上啊。”
申少扬问前辈,为什么你没让我去找她
为什么
无数次被问起这样的问题,他也无数次在心里艰涩地回答
因为,我不能。
他不能。
如果一个人的归来,只能伴随着一切的毁灭,那么他最好的归宿,就是不要回来。
“这么说来,你其实不算是上清宗的弟子,来魔域之前,也从没在上清宗待过而你来魔域之后,牧山宗才并入上清宗,你的同门都住进上清宗了”她问,“你回上清宗,是因为你师父和同门在等你回去”
他回到仙域的第二年,她来过牧山宗废弃的旧山门,他们并肩在空阔的钟楼上,眺望荒废凋敝的屋舍。
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栏杆上,乌沉的发丝被料峭的风吹得飞扬跋扈,拂过他面颊,若有似无的清淡气息,不知怎么让他想起松尖雪,默默听她晏然漫语,“难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当然是回去更好。”
他不作声,措辞多久都无从开口,不知怎么对她说,其实当他回到仙域后,并没有觉得更好。
同门与他都不相熟,又因为他曾在魔门如鱼得水的那些岁月而畏怯他;师长或许曾单纯地期待他能平安回来,但当他真的归来,又有了数不尽的重担,背负师门的未来。
在魔域是过客,回了仙域也是异乡。
可他从不擅长诉说。
又一次,他以沉默作漫长的回应,抬起手,他拂过她被吹到他脸颊边的细软青丝,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
长风萧萧,拂过他的徒劳。
乾坤冢晦暗无尽的漫长岁月里,为了掌控这一身磅礴魔元,他一次又一次封存他身上属于人的部分,丢弃了名姓,封存了爱恨,荒疏了记忆
然后,永远地将自己封印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
从此乾坤冢中只剩下一位不知来历的无名前辈。
一个画地为牢的魔。
也许,彼此停留在分别的那一刻,未必就不如久别重逢。
可他什么都思量了,把自己称斤论两地放上天平,一铢一铢地权衡,却唯独猜不到,跨越千年悲欢,她只是在不冻海上迢迢地一望,他便如烈火重燃。
已被丢弃的“卫朝荣”,又枯木生花。
当他见到她,当他想起她,“卫朝荣”便又活了过来。
失控的魔元桀骜地暴动着,烈焰灼身的剧痛一刻不停,如同无声的训诫和讥讽,嘲弄他的一无所有,和欲壑难填。
他一向平静接受命运,无论是为了牧山宗的前程潜入魔域,他乡胜故乡,还是义无反顾地葬身冥渊,他从不去怨怪人生为何总是颇多坎坷。
可唯独这一次,他无可遏止地怨入骨髓,这世上任何生灵都能自由行走在天光之下,而他只能永远地沉在不见天日的逼仄荒冢中,借一点灵识窥探无边红尘。
他深深嫉恨这人世间的每一个生灵,嫉妒他们鲜活的身躯、完整的灵魂、和一双能触碰她的手。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眼神狡黠,笑靥如花那你就对我多心动一点,以后做梦都梦到我,一百年、一千年也忘不掉我。
卫朝荣俯身撑伏,在剧烈灼痛下微微颤抖着。
他声音沙哑,很轻很轻,不知是在对谁说“会的。”
怎么忘得了
一百年、一千年永远。
幽暗的荒冢中,妄诞不灭的魔定定垂首,虚幻眼眸倏然闭合,仿佛生怕太晚,来不及敛去那眼角一滴泪。
扶光域,莽苍山脉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
行猎归来的少女放下猎物,惊奇地望向遥远山峦后的幽邃天河,“阿妈,你看,冥渊又涨起潮了。”
门下阿妈歪在竹躺椅上,喝得醉醺醺,嘟嘟囔囔,“天河生潮,魔头想从冥渊下出来了呗哼,等魔头出来,大家都得死”
“哎呀,跟你说了不要喝这么多酒,你看你都醉成什么样了你不是总说,这种老掉牙的夸张传说都是上古人编出来吓唬人的吗”少女翻个白眼,上前搀起阿妈,轻轻松松背在背上,往屋里走,“如果真有什么魔头,这个世界若是毁了,他自己也活不成,他图什么呀”
“我看啊,就算真有这么个魔头从冥渊底下出来,他也不会干什么。”少女随口说。
“傻话。”阿妈趴在她背上,醉眼朦胧,断断续续地说,“人这一生的际遇,难道是能由自己决定的吗就算是化神,也左右不了命运。”
“人力终有穷时,神通不及天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