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67章(三合一) 【所谓长大】……(1 / 2)
终于到了青阳蒙学三年生结业的日子, 这是最后一天祝翾去蒙学上课了。
她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去学堂见人,看着学堂里稀疏零落的座位,祝翾就想起了她第一天来上课的时候。
那时候学堂里坐着满满当当的孩子, 都在好奇地四处张望。
可是过了三年,当初一起上课的同学到结业的时候竟然少了一半。
陈秋生在与张小武说自己未来的打算,她说:“反正扬州府的考试我也会去,毕竟好不容易县里的也给考上了, 但是我大概是考不上的。哎, 到时候我就家去该干嘛就干嘛吧。”
张小武看了一眼陈秋生与祝翾,说:“我家里还是希望继续念书的,我离开这里, 就要去念私塾了。如果私塾念几年都没有用, 我就帮我爹一起卖猪肉好了。”
祝翾听他们这样说,心里莫名伤感,她说:“我就想好好考试去应天。”
“萱姐儿,你一定可以的!”陈秋生看着她笑, 祝翾与她对视, 两个人相视一笑, 笑着笑着陈秋生有点想哭。
她忽然抱住祝翾, 说:“我舍不得……”
张小武就说:“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以后又不是不能不在一起玩了……”
他说了一半也没有继续说了, 连没心没肺的张小武也意识到, 他们都要长大了, 就算以后大家都在青阳镇,也不可能再有无忧无虑一起玩游戏过家家的日子了。
几个孩子都沉默了一会,长大的年岁和未来不同的选择,意味着他们的友谊只能停留在蒙学的这三年里了。
他们以前不懂, 但是到如今渐渐明白了这一点。
最后一节课,黄采薇进来教大家唱诵离别的诗句。
很多诗祝翾从前都学过,也唱过,只是从前她不解其意,等这回再唱起来的时候,她却忍不住哭了。
祝翾一直以为自己懂离别,因为她在河边送走过很多次阿爹离去的背影,那时候她觉得这就是离别了。
可是祝翾到现在才察觉到,离别与离别也是不一样的。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祝翾一边念一边眼睛里含着泪光。
待到十年后,匆匆如流水,那时候的她会变成什么样,她的同学们又会变成什么样。
祝翾一边念着诗一边在脑子里想。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君向潇湘我向秦。
只有这三年他们的人生轨迹是重合的,再往后,大家的方向就不一样了。
即使还能再见,大家这样一起念书一起玩耍的岁月也没有了,一同离去的还有祝翾的童年。
这是同路的同龄人走向“故人”的道别,也是祝翾向她三年蒙学的告别。
等大家念完诗,就看见黄采薇站在上面柔和地看向大家,她说:“孩子们,从今天起,你们都长大了。”
念完蒙学,祝翾不可以再是小孩子了。
她得长大了。
祝翾小时候有段时间很想要长大,那时候她不想再当小孩子被管束被随意对待。
可真到了这一刻,祝翾又好想回到三年前,重新再做回一个小孩子。
蒙学外忽然又传来吹打的奏乐声,祝翾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年生的孩子们倾涌出教室,欢快地大声喊道:“娶新娘子了!娶新娘子了!”
原来是有人结亲了,祝翾甚至看见有一年生的孩子往墙上爬去张望。
黄采薇皱了皱眉头,觉得应该是一年生的先生不在,不然这群孩子也不会这样无法无天。
她无奈地朝教室里的学生说:“你们先好好上自习,我去管管。”
然后隔着走廊传来的声音飘了进来,祝翾听到一年生被黄采薇赶了回去,然后又听见黄采薇就在呵斥一年生。
祝翾想起她上一年生的时候,有一天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就怀念地抿嘴笑了一下,又想起那天去看的新娘是后来投水的郑观音,心又灰了。
张小武这回却突然朝祝翾说:“吴奶奶死了。”
祝翾眨了眨眼睛,问他:“哪个吴奶奶?”
张小武的脸上挂起了一丝对某人命运的悲戚:“杨秀莹的大母。”
祝翾忽然想起来了,她记起那天祝明带她去见黄采薇拜师,那次她第一次在黄采薇家里认识了脑子不好的秀莹,也第一次看见秀莹的大母。
那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提着一篮子鸡蛋求黄采薇让十几岁的秀莹上学。
后来祝翾经常看见她在街上卖馄饨,花白着头发,站在凌晨的风口在那包馄饨,祝翾上学路上经常看见,却很少注意她。
乍然听闻秀莹的大母死了,她才想起秀莹有两三个月没来上课了。
秀莹虽然年岁比他们大,脑子还是不好,可是这种情况下,秀莹的大母还是坚持送秀莹念到了三年生。
秀莹就一直像个影子一样坐在学堂的角落里,用她笨拙的头脑去学习去领悟,无比专注。
因为祝翾是斋长,所以学里没有人会去欺负秀莹。
但是也没有人是秀莹的朋友,哪怕是祝翾,祝翾也没有去和秀莹做朋友,只是以斋长的名义多多照顾她而已。
秀莹就像学里一道存在感薄弱的影子,自生自灭,自娱自乐。
祝翾就说:“难怪秀莹都不来上课了。”
张小武作为屠户的儿子,他知道更多的隐情,他忽然又说:“刚刚经过的花轿里面坐着的新娘,可能就是秀莹。”
“什么?”祝翾惊讶地倒吸一口凉气,秀莹怎么会嫁人呢,秀莹明明……
对啊,秀莹虽然和他们一起上学,可是却比他们大许多,早到了少女的年纪,可以嫁人了,只是心智不成熟罢了。
唯一一个对秀莹好的吴奶奶去世了,秀莹无父无母的,她的叔叔与叔母不会管她。
秀莹虽然脑子出了点问题,但是也是一个漂亮的女娘,她的叔叔与叔母将她嫁出去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结局。
可是……为什么会如此呢?
外面的吹打声渐行渐远,陈秋生听到张小武如此说,也为秀莹感到难过,她以前很喜欢看新娘子的热闹,这回轮到了她自己的同学,她却感觉不到热闹与喜气了,只觉得有些害怕。
她又一次体会到了命运的无常。
他们这群三年生还没彻底分道扬镳,可没有依靠的秀莹已经被送去了她命运里的下一轮。
祝翾心里也突然产生从所未有的悲凉,她想开口继续问张小武,秀莹嫁的人家好不好。
然而祝翾却没有问出口,她心里大概已经有了答案,一个无父无母脑子有点问题的妙龄少女,她那不管不问的叔父叔母能够给她安排如何好的婚事呢?
虽然心里隐约有了答案,祝翾却不想得到确切的答案去判断秀莹的命运,她总想保留那么几分幸运留给秀莹未知的命运。
万一呢?
万一秀莹能过到更好的日子呢?
人总是得心怀希望,哪怕不切实际。
可是祝翾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伴随着离别的思绪,她还是忍不住哭了,秀莹是她同窗三年的同学,她对她的命运比当初的那个郑观音更有共情的质感。
祝翾觉得自己的心被一些关于离别与未来的分道扬镳给弄软了,眼泪总是这么容易地到来。
于是陈秋生就问她在哭什么,祝翾说她只是突然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是这个蒙学,还是三年无忧无虑的光阴,还是一起相伴的那个岁月,亦或者……
她那一去不复返的童年?
在这一天,祝翾的童年彻底远去了,傍晚的时候她将放在桌肚里的书都抱了回去,然后放在自己的小箱子里,她小心摸了摸被翻得泛旧的书封。
她做完这一切,走出门去,看向了屋外的泛着玫瑰红天色的晚霞,和在天幕晕染开日影的沉落的夕阳。
她心里更加明白了,等到明日朝阳再升时,她再也不必去学里了。
一起放学回家的祝英乐呵呵地朝祝翾说:“今天学堂外面娶新娘,我想出去看,没来得及,还好没去,其他去看了的被你们三年生的先生打了手掌心,我因为没去,反而被表扬了。”
然后她又高兴地伸了一个懒腰,说:“终于可以放夏假了。”
对于一年生的祝英来说,这一天只是夏假的开始。
祝翾却是不再有夏假了,除非她还能念书。
祝翾心里还是想拥有几年夏假,还想拥有临窗读书的日子,所以她更加得努力为下一步的考试做准备了。
童年离去的阵痛过后是少年新生的喜悦。
祝翾推开窗继续开始看书,努力让自己忘却一切杂乱的纷扰。
这年七月是大月,祝家给祝翾过了九周岁的生辰,早起仍然是一碗加了猪油和葱花还有煎蛋的阳春面。
家里这两年条件好了不少,家里其他人早上过早不吃阳春面,但是都陪着祝翾多吃了一个煎蛋。
祝家至少鸡蛋不再稀缺了,吃肉也比以前勤了,孙老太煮饭手头也放松了不少,祝翾营养充足了,身材更加出条了。
九周岁的孩子生得长手长脚的,要不是还扎着童发,乍一看说她有十一三岁都有人信。
祝莲也越长越出色,她身量窈窕,被镇上的庙会邀请,已经开始扮仙娥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听说她、看见她。
慢慢的,祝家开始有了上来求亲的人家,祝家虽然还没开始答允,但是还是很满意这样的情形。
毕竟祝莲的婚事不用太操心了。
祝莲自己对此没什么实感,她的心态是被外界的目光一点点拉成少女的,但是的确不存在什么少女情思,只是出门开始避开那些少年青年了,她扮仙子的时候能感受到那些男子投在她身上爱慕的眼神,这叫她害羞、虚荣、暗喜,同时又烦躁与厌恶。
祝英也渐渐懂事了,性子活泼却没有祝翾的头铁与孤拐,只是一个有些淘气的小姑娘,非常讨人喜欢。
祝棣也渐渐大了些,性子温吞,因为家里不想再有祝棠这样的“前车之鉴”,所以他还没有上学,就在家里启蒙了。
祝莲识字,闲的时候,就教祝棣认字,祝棣的天赋明显比祝棠要强,也坐得住。
祝老头见了就说:“可见前面孩子去上学还是有些用的,闲的时候还能教弟弟妹妹识字开蒙。棠哥儿是老大,那时候咱们都是睁眼瞎,家里就不能提前教他识字,结果他果然不是读书的料。”
祝明早又离开家里去松江府挣钱了,沈云闲着的时候就看着最小的两个孩子,大女儿教祝棣识字的时候,她就抱着最小的祝葵坐在一旁干活,一边支着耳朵听儿子启蒙。
就这么旁听着,她竟然也识了几个字,她就开始偷偷去翻祝莲教祝棣的书,才翻了几下,又觉得不好,放下了。
她的眼睛看向屋外的天空,时常想起送祝翾去宁海县城考试时一路上看到的风景,其实那几天她也没怎么逛街,一直待在客栈里做菜做活,又去县衙礼房前等祝翾,走过的路并不多。
可是她的心记住了礼房前那一堆乌泱泱的识字的小丫头准备进场考试的场景。
那么多女孩子,站在礼房的门外等待开门,然后进去考试,有人在背诵读记,有的女孩拿着书在排队的空隙看。
沈云连蒙学都没有进去过,所以她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识字的女孩在看书的情形,这个场面给了她很大的震撼。
回到家,她的女儿祝翾又考了第一,她心里又欣喜,又渐渐生出了一些新的从所未有的东西。
沈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她在别人看来还和从前一样,是祝家温柔孝顺的媳妇,只是在无人的空隙,她会看着远处的湖发呆。
县城她去过了,离家并不远,其实也不大,甚至不够繁华。
可是那也是沈云的“远方”,叫她能够摸得到,却清晰地知道不属于她。
湖以外的世界可能属于祝翾这样识字厉害的女孩子,却不属于她这样年华已逝儿女成行的妇人。
礼房外那乌泱泱的女孩子离她那样近,可是她们可以光明正大拿出书来看,她却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震撼着,却不可以这样,这就是一道鸿沟。
祝莲教祝棣的时候,她在旁边偷偷听,却做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她不想叫人发现她内心生出的那丝新的野望。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妇人,可以想学新的绣样,可以学纺布,可以学做新的菜,唯独不可以想学识字。
就像祝翾一开始在家刻苦都是件新鲜事,她这样大的年纪想学字又没有什么用,如果给别人知道了,就是一件更加不好意思的事情。
沈云摸了摸祝莲的书,又忍不住翻开看了两行,里面的字大部分她也不认识,只能认出几个,却足够叫她感觉到欣喜。
这个时候祝莲进来了,沈云又把书合上,祝莲未能察觉沈云的异样,她看沈云的手覆在自己的书上,就以为沈云是在帮她收拾。
祝莲就说:“谢谢阿娘,我来吧。”
沈云就避开了,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坐在小板凳上的祝葵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母亲,沈云摸了摸祝葵的脸,祝葵就甜甜地喊:“阿凉……”
即使是难产生下来的女儿,但是沈云知道这是自己最小的一个孩子了,所以沈云很喜欢祝葵,就又把祝葵抱起来。
等祝莲出去了,她觉得祝葵还小,不会记得她说的话,就对女儿说:“你一哥启蒙的东西我已经跟不上了,这样吧,等你启蒙的时候,再一字一句地教教我,好不好?”
祝葵歪了歪脑袋,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明白,但是她很喜欢沈云,就说:“好。”
沈云就亲了亲祝葵的小脸蛋,笑道:“我的乖宝。”
然后她又暂时将心里那些短暂的激情的冲动忘却了,开始将精力投入到了从前的柴米油盐里,继续做祝家的儿媳与母亲,再日复一日地等待祝明的来信,祝明的信是她最能光明正大识字的时候。
她就叫自己的孩子读给自己听,再去问信上的字怎么念,这个举动在别人看来只是思念在外的夫婿,并不出格,沈云就渐渐认识了祝明信上的字。
她心里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给人写信,书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翻,就偶尔拿出祝明的来信看。
孙老太撞到了,就跟祝老头说:“阿云又在想咱们明哥儿了,哎,真是上辈子欠了明哥儿的,所以叫阿云嫁给他,成天日地在外面,和媳妇聚少离多的,阿云就这样自己待了十几年,比我的女儿还亲。”
祝老头就说:“是啊,再过几年,明哥儿还不能在外面混出名堂来,咱们就叫他回来种田置地,好好陪着婆娘。”
……
很快扬州府女学选举的考试时间也定了下来,这回为了赴考孩子的安全,也是为了提高赴考效率,由扬州府下面的各县集合第一轮考过的女孩儿统一护送入州府内。
所以这回不需要家里护送了,全程坐车坐船都有县衙负责,吃喝拉撒的也包了,只要带个人就行了。
府里的选考时间是全南直隶统一的,不再像之前县内考试由县里统一安排。
扬州府考完了,就在扬州等成绩出来,等确认了去应天的名额,就立刻遣送没考通过的女学生回县,通过了的就统一由州府护送入应天。
如果祝翾能通过扬州府的女学选举考试,就直接去应天府考试了,如果应天的也通过了,那么这次的离开就是长久的离别了,几年内就不会回来了。
祝翾听到这次考试的流程,心里五味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