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和水（1 / 2）
一整天我都待在网吧避暑，一直到老高找到我，我问他最近要不要找什么日结，他说不急，问我今晚有没有空，出去乘凉，我说不会又是去什么学校，他笑笑，说不是，昨天已经去过一个了，还说在人家的石椅上睡了一觉，半夜被巡逻的保安叫醒，他以为要赶自己走，结果被带去保安室睡了一觉。
“保安室有床吗。”
“有个鬼的床，就睡在老板椅上，不过有空调，那保安半夜偷偷在看黄片。啊啊啊啊地叫个不停，吵死我了。”
“可能故意要把你吵醒的。”
“说不定是个基佬。”
或许是我来得太早，又或许最近厂里正是旺季，稀稀疏疏的台阶让我以为来错了地方，索性小卖部就在旁边，像是个吸引着飞蛾聚集的发光源。或许是有老哥反映，小卖部进行了灯光的改进，原本粘在外面的照着牌桌的白炽色的灯管换成了黄色，柔和了许多，从远处看整个小卖部都变得模糊又朦胧。
零零散散来了几个人，他们在空荡荡的台阶上挑选地方随意坐下。时间一过八点，马路上的斑马线便一阵阵地涌过来人，有些急躁的在红灯亮起时依旧冲过来，对开到眼前猛的停下的车子也不恼，拍了一下车前盖便笑着冲过来。陆续又来了几个厂哥厂妹，他们有些认识，台阶前便打起了招呼，凑对坐到了一起，不认识的只好小心翼翼地坐下，坐在一起的尤其女生很容易互相聊起来，互相问对方是几号进来的，现在在做哪条线，男的则多是各自抽烟，眼神在别人的女朋友身上瞟几眼，却很少会去主动搭讪独自一人的女生。
一个个扫过他们的脸，都不是我见过的那几个，我想着他们是去哪里了，或是离开这个城市，或是去旅馆了。身后两个便是第一次见面，聊起来各自在什么车间还有几月份过来，我忽然有种逃离的冲动，那制服虽然混着汗味和车间的味道，但出奇地有些好闻，从远处朝台阶这边看是好几块灰色和补丁似的花花绿绿。
老高在我身边坐下来，给了我一杯玻璃瓶的汽水，跟上次猴子请我喝的一样，不过是另一个味道。
“怎么样，来了也有一段时间，也适应了。”
“说什么适应，都快成大神了。”我笑着答道。
他也笑了起来，吸着瓶中的饮料，老高喝饮料很优雅，慢慢地吸，饮料一直在吸管流淌着不断绝，像是在喝酒。
“要不过两天带你去认识一下大人物。”
“阿仲吗。”我一下子打了个激灵。
“何止是阿仲，还有几位大哥，或许他们已经见过你了。”
“不是吧。”
“我整天带着你到处兜，见过也不奇怪。”
“你要拉我进你们帮派吗。”我有些紧张道。
“再说，只是带你去见一下，进不进其实无所谓的。”老高深深呼了一口气，看着外面的马路，两只大手掌在搓着那玻璃瓶，脸上带着笑意。
我想他应该是要拉我进去了，不然为什么又要介绍什么人呢。
“你先坐吧，我去搞点吃的。”
老高走过去跟那老板打招呼，我转过头去看他，他叉着腰在那里看着，似乎在等烤肠烤熟。
长毛老哥也走了过去，他提着一个黑箱子，老高嚼着烤肠正看着他，另一只手伸过去摸那箱子，被长毛拍开，他跟老板说了两句什么，放在地上打开来后是一组健身用的哑铃，指指老板挂栏上的一包烟。老板起先看都不看他，说不要不明不白的东西，长毛在那里解释了半天，说这东西是他兄弟搬家了，带不走，又说了一大堆人到中年要锻炼之类的话，老板大概被说得有些心动，眼睛就往那边瞄。老高从烤炉中又拿出一根烤肠，意思是跟长毛换，长毛叫他滚。老板眼睛不再瞟，盯着那箱东西好一会儿，手指挠了挠自己的下巴，往杂志摊上丢了一包土黄色的烟，长毛说不要，至少要红双喜软壳，老板不再搭理他。
豆大的水滴在了我的手上，在我以为是后面老哥吐的痰的时候，身后那些人已经慌忙地四散开，哗哗哗的声音顿时响起来，我也快速跑到了房檐下，老高从雨中冲过来，把一根带水的烤肠滴递到我面前。
从小卖部传来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巨响，盖过了马路和周围传来的雨声，雨水打在铁皮制作的屋顶上，溅起来老高。
前方传来一声哈哈大笑，之后便是大声的嚎叫，长毛还站在小卖部前面，嘴叼着一根烟，正朝着天嚎叫，又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从远处又冲进来几个人，猛冲的速度在进入到这屋檐下后便停了下来，不过依旧让我们这群人挤了起来“快跑啊！快跑啊！再不跑来不及啦，哈哈哈哈……”长毛大笑着，不停的挥着手，让那些还在外面的人赶紧冲进来躲雨。“还不赶紧躲!还不赶紧躲！哈哈哈哈……”大雨还冲刷着外面几张折叠桌，老哥们全部跑了，没有一个人把桌子收起来，老板倒也不着急，雨水打在桌上的扑克上，把它们打到了地上，扑克像一艘艘挂着不同国旗的小船在徜徉着，前后摇晃。
“老高，他干嘛。”我想晃掉烤肠上粘着的水珠，又不像动作太大，于是转动着烤肠，想让水珠掉下去，但那水珠仿佛脱离了重力的控制，绕着烤肠转圈，我只好紧紧盯着。
“别管他，整天发疯。”
马路上的车子没有因为大暴雨而减速，车灯在雨幕中闪烁着，车毂旋转惊起一圈白色的水环。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们，开始仰头唱起什么，双手作指挥家般重复挥舞着，他的后背几乎已经全湿，还有几块较小的没沾水的地方显出更浅的颜色，身上的水不停滴落，长发积攒的水在发尾汇集成一条水流不停淌下来。或许是对面没有观众，他又转过身面对我们，唱的更大声了，我终于听出来他唱的什么，却一时响不起歌名，躲雨的人群中已经有零星几个给他喝彩、鼓掌，叫他唱大声点，尽管他已经张大了嘴，不知道那些雨水会滴落进嘴巴多少。吃着烤肠我只觉得味同嚼蜡，或许是一直怕烤肠被雨淋到，我向后退了一步，却被后面人的鞋子抵住了，回头一看，他正全神贯注地大声喝彩，口水差点喷我脸上，我急忙把脸转过去。
有个撑着雨伞的人从马路对面匆匆走过来，像是要躲雨，我看了看周围的人，几乎已经没有空位，然而他走到了长毛那边去，长毛依旧朝着我们做着指挥，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没有一个人陪他下去发疯。
“长毛！”老高叫了一声。
那个人不知道掏出什么东西往长毛头上挥了一下，长毛踉跄一下子就倒地了，转过头看着那人，那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长毛站起来，捂着头，说了两句什么，那人忽然抬起一脚踹在了长毛的肚子上，长毛又被踹倒，那人马上往马路对面跑去。长毛拿起巷子里的杠铃马上追过去。
“长毛别去！”老高又叫了一声。
仅仅几秒之后长毛又从马路中间跑回来，两辆车几乎在他前后快速驶过去，他后面跟着三四个人终于在这边的马路边缘将他截倒，挥着手里的东西朝他头上挥去，长毛捂着头，双手不停地在颤抖，另一个人便一直狠踹他的后背。
绿色的啤酒瓶瓶身纤薄，仿佛能透出光来，一阵阵钝响或脆响被密集的雨声遮盖住了，啤酒瓶破裂之后碎片洒在地上，来往的车灯快速扫过反射出一瞥瞥晶莹剔透的光，宛如分裂成许多块的绿色玻璃或者绿宝石，无序的绿光映照在我们的眼中，映照在汇成一团的水珠中，映照在正发出轰轰响的灰黑色天空中。
他们走了，在老高冲过去之前，走的时候左右看看，从容不迫地过了马路，从他们离开的地方传来了叮叮咚咚的声音，什么东西被丢掉了。长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头发还是那么长，仿佛可以把整个身体包裹住，从他身下慢慢渗出了红色的东西，混合着雨水在蔓延开来。
大家都在讨论，但是雨声很大，除了互相讨论的人以外，其余的人都听不清，慢慢的雨小了，周围的人渐渐消散，只剩下几个男的在原地看着，似乎在等雨停，要回去的厂哥厂妹不在这个路口过马路，纷纷结伴在下个路口过去。哗啦一声，小卖部的门被关上了，灯光全部熄灭，我有点纳闷，那些桌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进去了。
老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我一直盯着长毛，雨水打在他身上像在打一块破布，我希望他忽然站起来，再次唱起歌或者是双手挥起来指挥。地上的红色已经蔓延到了大半条街道，雨水打在那红色的浅滩上，浅滩向外蔓延，被拉长再拉长，红色仿佛不会变浅。
“老高！”我叫了一声，老高和另外几个人从另一边跑过来，我冒着雨跑过去，长毛被翻过来，脸上五官都在淌血，头发沾着玻璃碎片，整个脸像是肿了一圈一样。他们几个人一起把长毛抬起来，老高双手托着长毛的双肩，长毛的头向后坠下去，长发拖在地上，在水中游动。
“你一只手托着他的头，托着他的头。”抬着脚的老哥叫道。抬着腰的老哥下意识地往上托一下，长毛的头更坠下去，额头浸在水中。
长毛的头被托起，枕在老高的手臂上，那长长的浸满水的头发混乱地缠在老高手臂上，雨水打下来，浸着红色的雨水不断从老高的手臂上滴下来。
我冲上去，想要帮忙一起抬。
“回去！”老高吼道。
“老高，没事。”
“回去啊！”老高的脸扭曲成我从没见过的样子。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回去，也没有跟上去，老高跟着他们一起把他拖走了，临走前让我待在原地，待会再来找我。
我在马路边淋着雨，看着几辆汽车来往经过，让那些红色的水漫过我的拖鞋和脚，除了凉了一些，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往前踏了踏，那水依旧是凉嗖嗖的，刚才踏在那混合着红色的雨水中感到的温暖似乎只是错觉。我慢慢地往回走，经过小卖部的时候停留了一下，有一些扑克已经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有几张漂浮在那里，还有一根没有抽完的烟在漂在水面上。
“老高，老高。”我轻轻喊了句，他毫无反应，我用手碰了碰他，被金属椅子膈应住的手有些冷，他从鼻子喷了一口气，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老高，咱们真不回去吗。”
“不回去，你看想去哪里，买了票咱们走。”还不等我说什么，他便继续把头埋进去，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躺在那里的老高很久，回头看到那一排排反射着亮光的空无一人的金属椅子，老高说去买票，但又去哪里买呢，售票口早已关闭，大屏幕的车次显示也关闭了，整个候车厅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其余空空如也，我惊讶于为什么没有工作人员把我们清理出去。
我在那房檐下等到手机没电，雨也停了，我一直观察着那水的颜色，渐渐的越来越浅，以至于和平常没有区别，我不知那红色是消失了，还是浸染在了所有地方，以至于再也不分彼此。下过雨的街边有些冷，风一阵阵吹过来，手机临关机时显示是凌晨十二点半，偶尔有一辆车开过，舒缓得像是开在棉花糖般安静，雨似乎让路面便柔软了。
在我睡了没多久后老高叫醒了我，说带我离开，我打了个激灵，问是不是这里不安全了，他说这里不值得待，问我要不要一起走。一路上我都充满了兴奋，丝毫没有考虑到大半夜怎么还有车这种事。
“明天，明天我们就买这趟，买了以后就走。”老高带着我走进了空荡荡的候车厅，穿过了一排排像是克隆出来的金属椅子，停在了22号候车点，伸出手指着说道。
洁白的墙壁上贴着一块蓝色的海报般大小的蓝色贴纸，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22，它的下面是两块长方条形的显示屏，此时漆黑一片。22已经接近了候车厅的末尾，最左边的墙上是几扇用金属栏杆隔着的窗户，还用锁链锁了起来，像是探监的地方。
“老高，你怎么知道是去哪里的。”
“我当然知道是去哪里。”
“但是现在黑着。”
他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形状，眼睑下的两边脸颊堆出一道道的皱纹，“你是不是傻，现在都下班了，客车都停运，屏幕肯定是黑着的。”
“所以一直要待到明天……八点吗？”
“六七点吧。”
“我们不明天再过来吗。”
“不用了”，他在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明天一开始卖票我们就走。”
这回我才知道那几个是关闭了的售票口，盖在里面的挡板仿佛下一秒就会掀开来，准备售票。一圈圈靠近了又经过，那些一开始陌生的一模一样的椅子渐渐的有了差别，有的靠背脱了一块金属皮，露出漆黑的内里，有的椅面黄了一大块，跟周边的椅子形成鲜明的对比。第二排最靠左原本有个穿着一身时尚服装的男的，每次从他面前经过时都没有抬眼看我一眼，一直戴着耳机看着手机，等到某一圈过去时，他已经离开了。第六排中间坐着个老头，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全程都注视着我，我则是有些不敢看他，一直到他喊了几声把我叫住，我在他那一排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他笑笑，似乎因为打扰到我有些不好意思，“你们是……拍节目的吗。”
“我们，我们不是。”我瞥了一眼刚才老高坐着的地方，现在已经空空如也，他去买水还没回来。
“噢噢，那你怎么……”他的手指在前面晃了一圈。
“没，我睡不着，就运动一下。”
“好的好的。”他点点头。
“你怎么也在这待着。”
“我是坐最后一班车过来的，转明天早上的车，在这呆一晚省点钱算了。”他说着整个人便躺了下来，皱巴巴的手盖住了头。
“行，那我不跑了。”
“诶，没事，没事。”走没两步后他的声音在我后面响起，回头一看，他又坐了起来，手搭在椅背上，看着我。
原本我只是跑累了，顺嘴那么一说，他如今眼带疲倦的目光却让我失了言，只好又迈起双腿。头顶上的灯光经过了设置，原本每排都亮着的如今每三排才亮，而且亮着的那一排还要间隔一条。如今凌晨二点，这些灯没有熄灭的打算。
我的呼吸有些不均，脚步也凌乱了起来，但依旧像是为了完成一个诺言似地跑着，没有特别在意地瞥了一眼，那老头的手与其说是挡住了眼睛，不如说是挡在了额头上，眉头拧着，不太像是被灯光照射产生的反应，同时右手捂着自己的腰，手背上青筋凸起。
叮叮咚咚发出一阵声响，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老太婆，她拖着一个尼龙袋站定在那里，身高只到我腰间，半边头发都白了，在我跑过时笑眯眯地看着我。此时我更不敢停了，继续汗流浃背地跑着。
老太婆的到来吵醒了那老头，或许那老头本来也没睡着，尼龙袋里应该装了不少空塑料瓶，老太婆把袋子拖到墙角，又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一条污水痕迹从门口便延伸到墙角。她坐在了老头前一排，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