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沈善(1 / 2)
灰蓝色的天空溟濛,绿豆大小的秋雨淋淋沥沥的下着。
雨珠经过层层叠叠的竹林被染成了淡淡的绿色,打落在漆黑的瓦楞上像是一枚枚破碎的碧玉。
碎玉汇成涓涓的细流,顺着屋瓦的弧度向下流淌着,流到微翘的屋檐,迷茫地徘徊了一会儿,方才断断续续的从屋檐上滑落。
滑落的雨滴化作了一枚枚串在线上的银珠子,无数条串满了银珠子的银线凑成了一条透着清凉气息的银帘子。
一把古色古香的长剑吊在屋檐的一角,垂在银帘的中央。
应该是模仿着枫叶的形状铸造的剑柄已经色彩斑驳了,刻在剑柄上的清秀小字倒还勉强可辩,剑刃已经有了缺口,微锈的剑身倒映着稀疏的秋雨,吞吐着不甚寒冷的剑光。
长剑边是一根陈旧的木杆,木杆的顶头挂着一张脏兮兮的杏黄旗,旗子上绣着四个怎么看都有些颓唐的大字——“挂剑酒家”。
刘琦呆呆的坐在酒家阴冷的深处、昏黑的柜台后头,一顿一顿地转着手中的毛笔,一双无神的眼珠子牢牢的钉在沐浴着雨水的长剑上头。
“要不要把这把剑卖了呢?”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现如今已经思考了两个小时。
虽然已经是挺旧的物件了,但好歹给他的这间小破酒店撑了几十年的门面,现在说要卖了……说实话他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
可要是不卖的话,他下个月连吃饭估计都要成问题啰——
轻轻嗅了嗅潮湿的空气,刘琦打了个寒颤,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缓缓将在指间转着的毛笔放下。
他现今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结果不说不惑吧,现在连饭都要吃不起了……他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是怎样混到如今这个落魄的地步的……
想当年他这清冷的小破酒店也是红火过的,虽然坐落在山上,却日日客满,尤其是每年九月十日的望秋节的时候,因为来人太多了,搞得他不得不在外面摆放十几个座位来安置客人……最鼎盛时期挣的银钱几乎他这辈子都用不完。
满箱子满箱子的钱啊……青色的是同钱,一串同钱是五十枚,两串就是银片……五十枚银片就是黄澄澄的龙玉……一百龙玉又是喷着墨香的凤钞……那会儿他有多少钱来着?……一沓凤钞——两沓凤钞——三沓凤钞……啧啧啧,可以在旁边临秋城最繁华的地段买一套酒家……两套酒家……三套酒家……
浓浓的烟火气混杂着鼎沸的人声、小二的吆喝声、后厨的烧火炒菜声、还有银钱的碰撞声与算盘的敲打声,从四面八方飘来,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
他朦胧的眼神里恍惚间闪过了旧日人来人往的残影。
一抹灿烂的笑容情不自禁的浮现在他的嘴角。
忽的,冰冷的穿堂风拍在了他的脸上,拍散了他眼中的幻影,浇灭了他心头刚升起的一点温暖。
他的鼻翼抽了抽,眼前的一切蓦地又清明了。
仍是昏暗的大厅,唯一的光源来自门外隐藏在云丛里的太阳,红漆已经被时光剥落的桌椅模糊了与黑暗的界限,歪戴着头巾的店小二蜷缩在酒店的一角无所事事的打着鼾。
哪里有半分的人气!?
刘琦又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的钱呢?他的钱呢?他的钱都到哪里去了?那青翠的银闪闪的黄澄澄的喷着墨香的钱呢?都到哪里去了?
刘琦叩了叩空洞洞的心房,突然想起来了。
先是苛捐杂税,什么米税酒税人头税用地税……甚至连种植粮食都要交税!一个月最少是十五串同钱,比三个店小二加一起的工资还要多……娘的……这些死当官的……
然后是每个月上交给玄门的孝敬钱和药材费,还有免费为他们提供的酒水,以及好多次出资请他们剿灭恶党和求雨的香油钱……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群死道士,真tmd把自己当爷爷了……
最后是那变来变去的禁令——呵,一会儿禁酒水,一会儿要求酒店内必须纤毫无尘,一会儿禁止人们聚众,又一会儿限定酒家客栈的开门时间……也不知颁布这些法令的人上辈子是不是躺在客栈里被人给砍了,怎么这辈子尽跟酒店啊客栈啊什么的过不去?
“娘的,这世道,还让不让人过了!”忆起昔日的辉煌,对上眼下的凄凉,刘琦气上心头,忿忿地啐了口唾沫,恨恨的骂道。
本来这只是他无心的一声抱怨,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竟有人接下了他的话。
“当今皇上圣贤,现如今不过是被奸污小人暂且蒙蔽了双眼罢了,待到正臣出头,修法令,行仁政,百姓们的日子,不就自然能过了吗?”
“呵,说的到好听,可那些所谓的正臣又在哪呢……”刘琦刚要回怼那人一句,却见那人大概二十四五岁上下,面容清俊,衣着华美,举着一把白玉柄的绸伞,腰间别着一支镶金纹银的象牙扇,一看便知绝非泛泛之家,少说也是富商贵胄之流。
那人站在酒家的门口,也不进去,只是微抬着眼眸瞅着那只吊在屋檐下的长剑,新月似的嘴角勾勒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他当即咽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立马换上了一张既不过分殷勤也不过分冷漠的笑容,然后他忙离了座位,亲自迎了上去。
“哎呦呦,公子怎么还在门外站着啊,来来来,还请公子微挪尊步,来我这酒店一坐,尝点水酒,也好让我这蓬荜生辉啊!”
刘琦候在门旁,满脸堆笑的做出了“请”的手势。
年轻人淡淡的笑了笑,收回了黏在剑上的视线,接着信步走进了酒店,寻了处对门的位置坐下。
“哎呦呦,您看我都忘了……小子,别睡了,快起来给公子点灯!”快步走到还在熟睡的小二身前,刘琦用力地把他拍醒,语速很快的吩咐道。
“不用了,清幽处品酒,自有一番风味。”年轻人收起绸伞,靠着桌角搁下,听闻刘琦言语,轻轻地挥了挥手,漫声说道。
“是是是,我们酒店啊,讲究的就是一个安宁,安静,还是公子有品位,懂得欣赏,哪像我们这一般俗人,老是一不小心就把这酒店的格调给破坏啰。”刘琦应和道。
“呵,掌柜的能说会道八面玲珑,又怎么会是一般俗人呢?依劣者所见,掌柜的如今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待到圣上重用贤臣之时,应该便是掌柜的拨云见雾之日。”年轻人悠然的说道。
刘琦心知他暗指的先前的那段对话,略一思索,贼眼珠滴溜溜的一转,忙笑道:“小的不过是幼时略读过几本诗书罢了,不值一提,哪能入公子的眼?纵然能说会道,也只不过是会些市井俗语,对付对付普通人还好,面对像公子您这样学富五车的才子就不行了,依小人拙见啊,当今朝堂少的就是公子这样有能力有担当的贤人,若是如今掌权者都能如同公子这样,咱们老百姓,又怎能不安居乐业呢?”
“呵,掌柜的又是那只眼睛看出我是贤才来啦?”年轻人笑道。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虽然年轻人的态度仍是不卑不亢,用的也仍是谦词,但刘琦明显的听出,他的语气高昂的不少,看得出来,刚才的那一番话,他很是受用。
刘琦忙趁热打铁,说道:“哎,小人可不是瞎说的,您应该知道吧?旧年时天机阁的大阁主刘守光——刘半仙曾经游经秋水县,在山下的临秋城驻足了半月,当时他开堂授课,传扬神算之法,小人有幸听过几堂,虽未得真传,但好歹也是学去了些神算之法,这些年反复咀嚼,多少也是略悟出了些精妙,刚才一眼看到公子,便看出公子必是北边那一列天机星中的星宿下凡,依我看,不是紫宿就是龙宿,该是高居庙堂治理天下的命。”
其实刘琦的这一番话,纯属信口开河,首先,旧时天机阁阁主刘守光虽然确实游过此地,也确实在此地开堂授课过,但实际上只教了一人而已。
关于这一人,世上人既不知其名,也不知他的来历与去处,只知他曾陪刘守光走了一路,走遍了大半个九州。
人们猜测他应该是刘守光的学生,因为有人曾见过刘守光为他讲课,当时在临秋城其实也是如此,不过那会儿是在大街上,所以有很多想要偷师的人跑来听课,人数多大甚至堵满了那半条大街,于是被一些好事之徒谣传成了“刘守光公开在临秋城教课”。
其次,推演算命之法乃非常之道,玄奥无比,而刘守光所学的又是天机阁的镇阁之法《大衍三千》,此法又分为十三篇,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若无名师指导从根源处学起,别说使用了,估计连看都看不懂,你一个小掌柜的何德何能在只听了寥寥数语的情况下“悟出些精妙”?若是真如此,那这本《大衍三千》又怎会被评为“千古第一奇书”,古往今来又怎会有那么多修道大能为求得书中真理而耗尽一生的心血?
最后是龙宿紫宿之说,且不提天机星二十六宿降世辅明君的说法本就源自怪谈野史,真实性有待商榷,就说这龙宿紫宿之名吧,前些年早就被儒门的小天骄与凤菡的那位绝世才女给占去了,如今又怎会跑出第二个来呢?岂不可笑的紧?
但刘琦之言虽然漏洞百出,可实际上却令人难以辩驳。
因为刘守光的的确确在这个地方讲过课,也的的确确是有很多人去听了,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听出些什么,毕竟天机阁隐居避世,而《大衍三千》更是天机阁的不传之密,千万年来知晓此密的人寥寥无几,而这些人要么已经身消道陨要么已经不知所踪,平常人连这本书的存在都不知道,更无法质疑刘琦的话。
至于星宿之说,那就更好解释了,你能说自己就一定是星宿吗?你敢说自己就一定是星宿吗?你确定自己就一定是星宿吗?指不定就是你或者其他人弄错了呢,你凭什么确定啊?
星宿之说,本就无迹可寻,硬要说的话,人人都可是星宿,只要一群人指着一个人说“他就是星宿”,说多了总会有人相信,只不过没人会全信,至于到底靠不靠谱,说的人和被指的人心里多少都会有点数。
故此,虽然年轻人总感觉刘琦的话中有些古怪,但粗略一思却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他只以为是市侩粗人不会用词,有些地方说的不妥罢了。
“呵呵,掌柜的这面相,看的倒不太准呐。”年轻人摇头道。
“哎,面相一事,我说的不算,天说的算,等到公子身居要位治理万民的时候,公子自然就知道我说的准不准了。”刘琦回应道。
刘琦好歹开了二十来年的酒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早学会了看碟子下菜。
他只听年轻人的那几句忠君报国之语,就猜出这年轻人应该是属于那种出生富贵志向远大的读书人,所以专门拣好听的同他说,果然把他哄得高高兴兴的,眉宇间早不见了初来时的那一抹冷淡之气。
“哎呦呦,你看看我,光顾着说话了,还没给公子上酒呢,公子想喝些什么?小店酒水充足,应有尽有。”
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刘琦故意装作一副慌张的样子,急急忙忙的问道。
他倒是没有撒谎,虽然因为连年生意不好,后厨没有备菜,但酒这种东西毕竟与食材不同,经年不会放坏,陈酒还能卖的更贵些嘞。
所以尽管与“应有尽有”有稍许出入,但这酒馆后厨里确实是有不少好酒,刘琦自有信心满足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果然,年轻人一脸淡定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巴掌大的厚重圆形钱币,看也没看就扔到了桌子上。
“温一壶洗秋凉,不用找了。”他说道。
“哎哎哎,好好好,小人这就去办。”刘琦迅速地把桌上的这一枚龙玉收进了怀里,心里乐开了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