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家务事（2 / 2）

赢修然讶异道：“此话怎讲？”

小娘脸颊红润，弱弱说道：“公子方才接过碗筷的时候，许清看到公子手心和十指都是老茧。”

赢修然愣了愣，笑容古怪。

小娘误以为伤了这位译州士子的自尊心，她可是也曾听说大城里的士子书生们，重脸面重过钱财，仁义道德比黄金白银要更值钱，对此她不太理解，却也觉得是极好的事，若是因此让这位负笈游学的士子觉得拉不下脸？

小娘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嘴太笨，悄悄拿两根手指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眶里一瞬就又湿润，以前她日子再苦，委屈再大，也不会如此软弱的。

赢修然欲言又止，没有解释这里头的误会，转身朝躲在灶房门后的任晟招了招手，将斩妖刀摘下交到稚童手里，正了正脸色说道：“不管你怎么想，我说完一些话就要走了。这笔银子，你真想着还，也行，等哪天一口气攒够了，再来译州找我，否则你就当作我丢不起那个每次收你几十两碎银的脸。我哪怕再双手老茧，家境一般，既然是士子，这点脸皮还是要硬撑起来的，士族门第里出来的人，跟你一样，在钱的事情上比较认死理。”

小娘叹息一声，不敢再一味钻牛角尖，生怕这位好说话的公子一气之下拂袖而去，这可是她与任晟的大恩人。

任晟抱着这柄世间名声赫赫的制式军刀，任晟一脸崇拜问道：“大哥哥，你肯定打得过那些居庸关甲士，对不对？”

赢修然笑了笑，轻声道：“打是打得过，就算杀几个人也不难，只不过有些事情，清官难断家务事，打杀了无益于大局，还不如耐下性子讲讲道理，如果真的讲不通，再打架也不迟。你要知道，光读书读功名是不错，但很多时候还得靠自己拳头去跟人说话，像那李四，教书的老夫子学问大不大？道理懂得多不多？可李四和老夫子顶角起来，你觉得最后是谁趴下？当然，老夫子有举人身份，见到县太爷也都不用下跪，李四一个斗大字不认识的青皮无赖，一般情况也不敢在老夫子面前蹦跳。”

小娘细细咀嚼其中味道，不言不语，任晟使劲点头道：“任晟读书是想给姐姐争光，但也想跟大哥哥这样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赢修然伸手点了点稚童的额头，柔声教训道：“你这小肚子能吃几碗粥？多大胃口吃几碗米饭才是对的，先把老夫子传授你们的四书五经读好了，再说其它。”

任晟突然闷声道：“大哥哥，我爹是英雄。”

赢修然语调古井不波，眼神却温柔道：“你爹是不是英雄好汉，我没见过，不知道。但是你和你姐，都很好。”

很好。

除此之外，可以舌灿莲花的赢修然竟是也不知如何评说。

赢修然望向门外，院里墙根晾着一排等人高的白菜墙，自言自语道：“我有曾经一个家，很大，比你们这个家应该大了许多。有我爹，有我姐，有管事，有丫鬟，有护卫，有门房，有女婢，有马夫，有很多很多人，这个家大到许多人我一面都没见过，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私心，在自己的位置上为他们身后的一个个小家去做事，我要是想打理好这个家，不是说谁犯错了被我撞上，凭着身份去敲打一下就完事了，好比哪怕是一个家里角落马厩附近的一些恩怨，我也不是轻松拿下谁换上谁都能让家务事变得更好，也许换上一张新鲜面孔后会更糟糕，总有很多在我家外头虎视眈眈的人，想着把钉子塞进来，明面上帮你做事，其实是想着掏空我的家底。我像任晟这般大小的时候，也不懂事，躲在自己小小院子里，就觉得天塌不下来，可长大以后，才知道我爹这样积攒下挺大家业的人，总有一天也会力不从心，他有太多事情需要顾忌，家里太多人都是跟他一起进屋子的，而且家外那些靠着我们家的邻居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人情啊，这些人曾经都出过死力给我爹做事，才有今天的大家大业，我爹再心狠，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鸡儆猴一次有用，次数多了，许多人也就学聪明了，捞钱挖墙脚的手段更加隐蔽含蓄，我爹也就更头疼了。一开始我爹让我离开家门，出去走走，我还觉得受了天大委屈，后来才逐渐知道，多看一看别人如何过日子，是很有用的。这次我说是负笈游学，之所以从盛州走到居庸关这里，都是单枪匹马，只不过是想再看一看咱们北境老百姓们是怎么过活的，过得好不好，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修补匠，家里窗户破了，得缝补一下，否则以后风雨来袭，就要吃痛，墙被人挖了洞，得填一下。但仅仅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样缝缝补补，还是不顶事，得知的病根在哪里，才好对症下药，一个家跟一个人一样，病入膏肓再求爷爷告奶奶，会来不及。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急着自己露面，先找几个用起来干净利索的下人，推到前面去，让他们既当钓鱼的渔夫，又替我当一下裱糊匠，远比我自己去捋起袖管敲打谁，来得长远裨益。以前我见过一个姓赵的人，他清理家务事，就太过彻底了，几乎掀了一个底朝天。”

捧刀稚童反正没听懂，只听出了大哥哥的家，似乎很大。

心底单纯的小娘听得怔怔出神，一脸恍惚。

赢修然站起身，小娘拍了拍任晟的肩膀，小孩子赶忙将斩妖刀递还给他。

赢修然笑着说了一句小娘如何咂摸咀嚼都想不通的话，“今天帮你们，其实根子上的原因是今天这件事，怪我。以后若是还有这种事发生在北境，你和任晟可以怪我。”

小娘与孩子送到院门口，赢修然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当时在溪边上，我伸手拦住你，是无心之举，你别怪罪。”

小娘任舒一张俏脸红得能滴出水来。

当时她只顾着往前冲，年轻士子伸出手臂时，她便将那丰腴的胸脯给撞了上去。

见她都快哭了，自知多此一举的赢修然略微汗颜地笑了笑，“妹妹，有缘再见。”

说罢转身离去。

圣人境界的耳力胜于常人，赢修然听见了转身时，小娘声若细蚊的声音。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