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一章 王二宝生崽(1 / 2)
宣统三年,恰又是民国一年。
封建这座大山终于是倒了。随着清王朝的覆灭,铁杆庄稼也倒了,一时间全国风云突变,天翻地覆。www..cc
皇帝没了,官僚没了。
八股,孔孟,举人老爷,都没了。
无数人呆呆傻傻,像是抽走了魂魄的人俑走到大街上,缅怀前朝痛哭有之,告慰革命欢呼有之。
然而这些事与底层百姓没多大相干。
皇帝倒了,他们仍要吃苦受冻,从白天干到黑夜,只求温饱。啥叫皇帝,啥叫大总统,没区别。总之日子不是过出来,是熬出来的。
终日奔波操劳,到死连个棺材都没有。草席一卷,乱葬场一丢,人就这么饮泣吞声死了,几千年开启无数个这样的循环。
死人饮泣吞声,才睁开眼的婴儿却止不住哇哇啼哭。
草民草民。
顾名思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边才死一个,那边生了两个,皇帝也好,大总统也罢,轮流坐在龙椅上割那一茬韭菜,你方唱罢我登台,名利二字罢了。
皇帝退龙庭,民国初建那一年。
冀州张家口,靠近承德一带,有个谢家营。早年多为谢姓,几场天灾人祸,兵戈瘟疫,谢家营十室九空,就成外地逃难的栖息之所。
这一年,谢家营外来户王二宝家的媳妇生了。
穷人家的孩子没那讲究。
炕上一躺,孩子出来用热水一洗,裹在破棉布里,能不能活就看天意。既是草民,野草哪有精心伺候的待遇?
只盼如蝼蚁活着,再如蝼蚁死去。
若京城的大总统能免几年赋税,就算格外开恩,这辈子居然能吃上几回饱饭!
小孩三岁之前,不兴剪头。
头发垂在后脑,拿红绳编成小辫,据说能长寿。官家格外在意草民的寿数,没红绳的,拿野外的红草根盘在头发上,也算讨个吉利。
王二宝起早贪黑,三年过去,也没见儿子几次。
媳妇呢,张罗着缝缝补补,做针线活。家里四面出风,再加破了稻草的房顶,五面出气。深夜一家才挤在一块,彼此抱着入眠。
小孩没爹妈管,整日脏兮兮在田坎爬,也没人给他洗头。久而久之,头发像一根铁刺搭在后脑,跟刺猬一样立起来。
若读书人该有个表字,有个姓氏,有个号,有个谓。
穷人家不讲究这些,也叫不出什么引经据典的名字,当地人就把这小孩随口叫做“王小辫”。辫儿最邋遢最油腻那个,就是他,错不了。
纵然大清退了龙庭,这根辫子还不能丢。
小孩眼睛干净,坐在田坎一坐就是一天,见来来往往的大人们,脑袋都有根辫子,比自己的还长。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格外邪性。
王二宝早上起床给人挑水。
冀州多苦水,皇帝和大户人家才有资格喝甜水。甜水井大户人家独占,农村要用水,得去几里地外的河沟挑去。
冬天冷,河面结着浮冰,一桶子下去,半拉冰渣半拉黄泥。
挑回家用麦秆暖灶烧热了,稀里糊涂擦把脸,这就算人过的日子了。
王二宝照例出门,不知怎么一个栽在了河沟里,不曾起来。谢家营的人瞧见了,等拉上来人都僵了。
冬天土冻严实,比铁还硬。
没办法下葬,只得丢在乱葬岗,让雪给埋了,不知让狼叼走还是老鼠啃了。
小小的王小辫还不懂什么叫悲伤,不几天,老娘得了急病跟着王二宝撒手人寰。
父母一去,王小辫在这白皑皑的人间就没了倚靠。家里的房子五面出风,没父母搂着,寒气一股脑往骨头里钻。
那年月,死人天天有,谢家营死了一批,又有另外一批逃荒的外来户扎根,来来去去,总是人满为患。
其中也有发了财的。
拐卖人口,挑一些不错的女娃子卖给城里当“瘦马”,又换烟土卖给乡里。陈家因此发迹,算得谢家营一霸。
四岁的王小辫为求一口吃食,在陈家门跪了两天。
嫌死孩子会败坏门庭,陈家管事松了口,将王二宝的破房子一收,把王小辫轻飘飘拎进去,给一根毛鞭子,叫他给陈家放羊。
王小辫站起来还没羊背高,营养不良比稻草还细。
羊群出圈一跑,莫说追,赶都赶不上。
管事嫌麻烦,有心把王小辫打发走,又想孩子养大了卖给走江湖的“拍花子”,也能换几两烟土。
毒打一顿,送到米仓看粮。
旧时的米仓是一个大平房。
外面用黏土、黄泥砌墙,中间打竹条支撑,竹条缝隙填沙土防火。米仓内用草席、石灰防潮,木架子隔开,上下两层,下面还挖了地窝。
粮食是没脱壳的谷子。
都说“富人喜雨乞惧寒”。
有钱人盼着天灾人祸,全指望年年灾荒。届时一仓库粮食值金子钱,黄花大闺女也就一袋米,拉到省城换一车。
王小辫被发到米仓看守。
没爹没娘,长工欺负他。晚上长工去睡觉,王小辫一人缩在仓库里头。米袋贴了封条,也不怕偷,抓到便挑了手筋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