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踏雪（1 / 2）
自从大儿子殁后，李丰夫妇的心情就跌落到了谷底。那种极度的抑郁和沉闷几乎使他们患上了心境障碍。连英整日哭泣，躺在炕上茶饭不思。亲戚邻里谁都来劝慰过她，她的四弟甚至从深圳坐飞机回来看她、劝慰她。可是一切都毫无用处，她长期抑郁的心境没有一丝好转。她的心就像被泡进了眼泪的海洋里，整个世界随着大儿子的过世而彻底崩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荒草迷离。自大儿子下葬时她看见他的坟而外，她从来没有去过他的坟墓。她害怕自己看见那个白花花的新坟时会马上疯掉。
比起妻子，李丰更加坚强一些。他的饭量虽然只有平时的四五成，可每顿都吃、每天都扒挣着下地，和二儿子、二儿媳妇一起锄夏、收秋。他感觉每天的劳动能使他的心情好许多。若是整日待在家里不劳动，他会更受不了。抑郁症是闲人的毛病，农民是从来不会抑郁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抑郁。他每天都会在儿子的坟前待一个小时，边哭边和儿子说话，给他倒一瓶水、掰半个馍馍，点一支烟。他通过这种方式表达着他对儿子深深的不舍和眷恋……
转眼间秋去冬来，已经下过几场雪了，到处白茫茫一片。他的心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和三儿子一样的想法，就是想去下盘看看孙子，看看大儿子唯一的骨血。自从小三给他说他去下盘看过晨晨，晨晨已经被巧玉带到娘家念书，而自己却在延长胡混的时候他就想去看了，因为地里的事情一直延挨到现在。他也有心把孙子带回家里来养，他的兄弟亲戚也这样劝过，可是他感觉自己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一直犹豫不决……
这是冬至过后的一天。这几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虽然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可人在太阳底下站一会，还是感觉有些热。
今天上午因为家里的面快吃完了，李丰和儿子学林套着驴拉车去相距十里的芙蓉用电磨磨了三四袋麦子。雪虽然下了两三寸厚，可路已经被村里人合伙扫开了，行走起来倒不碍事。回来以后李学林就去地里放他的三五只牛了。这个季节牲灵是可怜的，吃不到鲜草，只能吃雪里的枯草和田地里的庄稼叶子。过一个冬天，牲灵总要瘦一圈。李丰回来以后就和妻子去碾子上碾辣椒面了。
他们把夏天晒在窑檐下的成串的红辣椒取下来、掰掉把、放在簸箕里，端到村子中心供全村人使用的石碾子上。李丰推碾子，妻子转着碾子扫碾平的辣椒，扫成一堆利于碾碎。经过三四十分钟的劳作，干辣椒就被碾成辣椒面了。
在这里几乎能看见这个陕北小山村的全貌：后村有一条公路，公路下的深沟前面便是发源于天尽头的黄河。公路旁边有一块记载着村中人口、产业的石碑。路从这里分成两条：一条是后村的公路，沿着小山包缓缓爬升，然后又降落下来，两旁的短崖下是三二十家家户的土窑洞。他们整日整夜、整年整辈在他们挖出的土窑洞，这种陕北传统的住所形态里生息，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代表着一种古老的自然主义、与天地自然和谐共存；另一条是前村的土路，在一个生满森森柏树的小山包下曲折盘旋。这条路虽然窄，但是很平坦，山包上下也有二三十家人。李丰家就在山包南面的短崖底下，是个向阳的小小院落。
连英此时正眯着眼睛看着这个洒满阳光的、被白雪覆盖的小村庄。她的面颊看起来已经没有前几个月那么消瘦，面色也好了许多。这个坚强的陕北老妇人终于在失去儿子的困噩中走了出来，虽然心上的伤口是永远也无法愈合的……
碾完了辣椒面，把东西送回家，李丰便拿上烟锅去村里转了。
晚上他们一家人躺在炕上闲聊的时候李丰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我想明天去下盘看看晨晨。”
李学林说：“是哩，大，应该去看看！”
红红撇嘴道：“看一眼能怎么样？还不是瞎跑几十里的路。人家妈妈还不会照顾好娃娃吗？”
李学林抬起身子生气道：“你女人家知道什么！大哥殁了，晨晨是大哥留下的娃娃，大想看孙子有什么不对？”
连英听到丈夫想去看孙子，心里很高兴，想了一想道：“那还应该给人家郝景奎和巧玉带点什么礼望嘛。”
红红说：“人家下盘都是有钱人，一年光苹果买的钱就抵过咱全部的收入，咱还给人家带什么？再说郝景奎还会治病、会请神，有的是钱，哪还要咱带东西？”
连英笑着说：“你这娃一点也不懂来人起坐。咱到人家门上难道不应该给人家带点礼望吗？再说人家还给咱养娃娃哩！”
李丰道：“咱黄河畔上红薯比塬上红薯好吃，我看给郝景奎带包红薯就行了。”
“也行。”连英颔首说，“咱这儿到下盘有六七十里的路，东西多了也拿不了……”
第二天吃了上午饭，装好红薯，李丰就拄根拐杖起身了。他已经五十多岁，人生的盛年期已过，步入了老年人的行列，走三四里路就气喘吁吁的，要坐着歇一会。好容易到了石邱他又犯了难。到了这里有两种走法，一种是翻沟，一种是沿着山墚上的大路走。沟里的路虽然险峻难行，却比大路要近将近十里。
黄土高原上的路就是这样让人两难：山墚上的大路从一架山摆到另一架山，远的了不得；深沟里的路又是一二百米的直上直下，险峻难行，险的了不得。
因为想早点见孙子，也因为还不服老，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深沟路。沟路上只有三两个人和兔狗的脚印，他向着沟里还没走五七步，“扑通”跌了一跤，屁股美美地砸到了地上，砸得他七荤八素、疼痛难忍。他愣了几秒好容易手扶山崖站起来继续走，小心翼翼地走了十来步，“扑通”又跌了一跤。这一跤比刚才那一跤跌得还要重，他感觉自己的屁股仿佛已经裂成了好几瓣了。他又呆坐了五七秒，忍着疼痛站起来，手拄拐杖踩着别人的脚印继续向下走。一路走到深沟里，他又摔了一跤。他在深沟里休息了十来分钟，弓着脊梁向山上走。上山的路虽吃力，却很难摔跤。他喘着气一直走到半山腰，到能够望见对面的村庄时才停下来。
他坐在石头上休息了五七分钟，抽了一锅烟，听到上边传来一群孩子的谈笑声。走近时他看见是二三十个小学生、初中生放假了回家。他们的小脸和小手都冻得红红的，穿着家里做的黑色、蓝色，红色的棉袄迈着小步朝沟里走……
看着他们活泼的身影，李丰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期，已经四十来年了！时间真是如流水一般过去。四十年后的现在，自己已经五十来岁，儿子因为意外去世，他正踏着厚雪去看远方的孙子。想到这里他不禁望着流云卷卷的蓝天长叹了一声……
他怀着极度悲伤和纷乱的心情一路走过滴水崖、安河镇，走到了山墚上的佛光村。从这里能看见沟对面的下盘石村的涂成粉色的庙宇和整齐的房舍、掩映在衰枯林木间的戴着雪帽的麦秸堆。他翻过这道沟就能看见朝思暮想的大儿子的遗孤了……
陕北乡村的学校一到冬天是很冷的，尤其是下了厚雪以后。这或许是因为黄土高原海拔太高的缘故。老师会让学生们交柴交钱、买炭搭炉子。缩着手脚、摸着自己红红耳朵的小学生一边听老师啰里啰嗦地讲课、一边看着火焰熊熊的一两个火炉，最希望的就是早点下课，围到炉子旁边烤烤手脚。一到这个季节，老师一定会再三再四地叮嘱学生不要离火炉太近、避免烫伤自己，可是没有一个孩子会听老师的话。大家只恨不能抱着火炉上课，怎么会听老师的话呢？
此时的李晨晨正和十来个同学围着火炉嬉笑着烤火。到这时，他和班里、村里的孩子们基本上都熟识了，有几个也成了他的好朋友，经常和他一块儿戏耍。他今天的心情是非常好的，因为昨天下午妈妈回来了，他和妈妈聊了很长时间，摸着她暖暖的胸膛入眠。虽然他昨天被数学老师打了几下手心，又被语文老师留着，下午放学后和三五个同学在学校背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课文，一直到天色黑咕隆咚的时候才踏着积雪回家，可是回家一见到妈妈，所有颓丧的心情就全部消除了。妈妈还给归妹买了件黄色的棉袄、给自己买了件蓝色的棉袄。
因为今天是礼拜五，又上了一节社会，下午统共上了两堂课便放学了……
郝巧玉穿着鹅黄色的带帽羽绒服、浅色牛仔裤、白色皮靴，染成金色的头发蜷蜷着烫得十分好看。她鹅蛋形的白脸子透着点红色，在冬天显得愈加娇艳美丽。
看到儿子和外甥女回来了，她起身给他们倒了两杯开水，又加了两勺橘子粉，端到他们身边，笑着说：“你们下午上了什么课？”
晨晨说：“一节自然、一节社会。”
巧玉说：“哦，老师都讲了些什么？”
归妹说：“自然老师说会发光的星星大部分都是恒星。恒星燃烧自己才会发光哩，本身就是一个大火炉！还说太阳是离我们最近的恒星。”
巧玉开玩笑说：“那……恒星里面要不要加炭、加石油呢？炭烧完了炉子会不会熄掉呢？”
归妹皱着眉头说：“这老师倒没有讲，太阳里面应该不用加炭和汽油吧？老师还说天上有很多星座，什么小熊座、仙后座、射手座，天秤座，说让我们晚上认星座哩！”
巧玉扭头问儿子道：“社会老师讲什么了？”
晨晨道：“社会老师说英国是由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北爱尔兰组成的，经济非常发达，和日本一样也是个岛屿国家。”
巧玉眨着眼睛道：“那日本是由什么组成的？”
晨晨笑着道：“本州、四国、九州，北海道！老师刚刚讲过！”
巧玉搂住儿子，头紧紧抵在儿子头上，夸赞道：“你真聪明，什么都知道！”
一直坐在炕上纳着鞋垫的杏花饶有兴味地听着四女儿和外孙外孙女的对话，笑道：“现在的娃娃就是比你们以前的娃娃聪明，你们小时候除了玩什么都不知道！”
巧玉笑道：“现在社会变了，娃娃从娘肚子里就开始受教育了，哪能和我们以前比……”
经过七八个小时的艰难跋涉，李丰终于走到了亲家院落的院坡上。马上就要见到半年未见的孙子了，他内心的激动之情是溢于言表的。他提着礼物，迈着大步走向了亲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