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归途(1 / 2)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正是八月,一年中最为暑热的时候,半分钟前天上还是太阳高悬,晴空万里,转眼间就积云密布。天幕呈现出骇人的绛紫色,一道刺目的强光划破了天际,几秒之后,震耳欲聋的雷声才终于传到了地平面。
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撒落下来,打在青瓦片上滴答作响。
老旧得没什么漆色的招牌在大雨中被打得歪歪斜斜,红褐色的锈斑被冲刷出一条条长年累月才能积攒下来的斑驳纹路,招牌上是“春晖高中”四个字,这就是附近十余个乡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
已经是放学的时候了,学生们要么穿着蓑衣,要么打着雨伞,飞快地冲入雨幕里往家赶,还有不少住得近的学生家长已经带了伞来接。
小风有些发愣地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里,抬头望着天。他是住校生,今天也已经是周五了,同学们都要赶着回家去。他发愁地想着,爷爷会来接他吗?
雨下得又急又密,不是阴雨绵绵,而是大雨滂沱。
这样大的雨,从家里赶到镇上,至少要走半个小时。他期盼着爷爷会来,但又担心爷爷真的来。小风犹豫着要不要先找个什么蛇皮口袋遮一下冒雨赶回家去,他记得楼上有个空教室做了杂物间,里面用蛇皮口袋装了很多旧书,也许可以腾一个空的出来……可回家的小路很多,雨后山路难行,他又怕路上没遇上,爷爷来时会撞了空。
旁边有同学大声叫他:“季风!你没带伞吗?”
他回头,看见是班长王落川,只得干笑了两声说:“来的时候也不晓得会下这么大的雨……”
王落川是班上少有的对他友好的人,大概是因为班长身份的缘故。他听见王落川担忧地说道:“这雨恐怕只会越下越大!已经快三个月没下雨了……你看天上那云。”
说着,他撑开手里的雨伞,示意小风跟他一起走。
“你别等了,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的,一会儿天都黑了,又是下过雨的山路,你还怎么走?”
小风摇摇头,“我怕我爷爷过来没找着我。你快回去吧!你的伞也不大,挤一起只怕你也淋湿了。”
王落川叹口气,钻进了雨里小跑着远去了。
他仍旧安静地站在原地仰望天空,看着密集的雨点滚落,他没来由地想到,这是天上的谁在哭?这么想着,他也就轻轻地出声问了:“喂——你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让人悲恸得落下这么多的眼泪来?
没有人回应,当然也不会有人回应。
只是他觉得很奇怪,他觉得应该有个人才对的。
他脑子里在没有由头地左思右想,一定是世界上最难过的事吧?什么才是世上最难过的事呢?丢了东西?挨了打?考试考砸了?被同学欺负了?
小风一时间想象不出来,他学习成绩很一般,同学老师对他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坏。他们总是感觉小风是个怪人,觉得他经常“神神叨叨”的,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嘀咕着说话。但是爷爷从来不念叨学校里的事,也从来也不会打骂他。虽然他是旁人口中“爸妈都不要的小孩”,但也还好,毕竟他还有爷爷。爷爷是个脾气有些古怪的小老头,有时候就是一副又臭又倔的样子,但总是会在给他下面的时候悄悄地卧一颗鸡蛋藏在最底下。
他的爸妈很多年前就离婚了,妈妈在离婚的第二天就拖着行李箱钻进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但小风并不怪妈妈,因为爸爸走得更早,他是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的,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妈妈照顾着爷孙俩在家里日日夜夜等他回来,但也是很突然的一天,妈妈说“离婚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爷爷每天都变得很忙,他以前就不闲着,于是就更忙了。清晨就出去,夜幕降临才回家。他要种菜,要除草,要施肥淋水,还要抽空编箩筐,赶集时他要拿去卖的。
小风在学校附近的小面馆找了份工作,每逢饭点时都要去帮忙打下手,报酬就是一份大碗清汤细面。周五下午放学就可以不用去了,但也意味着他要饿着肚子回家。
饿肚子也是很难过的事吧?但是好像也没有要难过得嚎啕大哭起来。他想,那个小老头走得也真的太慢了一点。
天色慢慢暗下来,小风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而雨虽然好像哗哗哗地降低了音量,但却连绵着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还是一个劲地倾泻,仿佛天上那个伤心的人还没有发泄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安静……太安静了。
他慢慢地仰头去看向屋檐处不停往下滚落的水珠,还是那样晶圆硕大的许多颗串联成线,一滴一滴滚落地面,那应该是“滴——答——滴——答——”……的声音吧?
可是没有。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可是不该是这样——大雨还在不停地落下,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是谁?是谁突然停止了哭泣在安静地看他?
那根本不是雨声渐停……是世界的静止!
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世界上好像突然只剩这方天地,除了他自己,和纷纷扬扬的雨。
蹲在墙角的小风腾地站起来,他的腿有些麻了,但是顾不得任何事情,他甚至扔下了手里的书包,飞快地冲进雨里,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
快逃!
哪怕晚一秒,都会来不及!
他知道有什么要来了,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恐惧在少年的背后追赶,天空有惊雷炸开,黑压压的天幕像一汪被漾开的墨,白光大起,但是雨幕里悄然无声。老旧昏黄的街灯被一道暗紫色的雷电击中,昏暗的灯光快速地闪烁了几下后彻底破灭,连带着整片街区都在瞬间同时陷入黑暗。
没有人惊呼,没有人点蜡烛,路边的面馆没有炊烟升起,路上没有任何人亦或是活物,没有冒雨奔跑回家的高中生,没有急促地嘎嘎叫着回圈的家养鸭,没有摩托车,连云都静止,好像这世界原本就只有他一个人。
世界万籁俱静,可偏偏又好像有谁在万米高空哀鸣,唱着悲戚的挽歌。那人一身洁白的裙,是天使圣洁的羽,它飘扬着洒下,他听见那个声音说我孤苦伶仃的子民啊……跟我走吧。
厚重的积云是穿着黑色长袍的唱诗班孩童们,他们摇头晃脑地唱:
我已漂流,远离天父,现在要归家;长年奔走罪恶道路,主,我今归家。往昔宝贵光阴枉费,现在要归家;我已懊悔,伤心流泪,主,我今归家。犯罪流荡,我深厌倦,现在要归家;投靠主爱,相信主言,主,我今归家。我心忧苦,我灵凄怆,现在要归家;启我盼望!加我力量,主,我今归家。既知救主受死为我,现在要归家;惟此是我希望、靠托,主,我今归家。
……
他不是什么基督教徒,也从未听过这样的祷歌,但是很奇怪,那个声音就一直在他脑子里,像赶不走的苍蝇一样。
太烦人了……谁要跟你走?
滚开!滚开!滚开滚开滚开滚开……
他跑得太快,连鞋子都掉了一只。但他顾不得回去捡,甚至一个趔趄摔进水坑也要立马爬起来继续往前奔跑。背后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回头去看,但他就是知道有东西在后面追赶,他必须马上回到家里去!
爷爷还在家里等他,只要回到家里去……
狗屁的天使!狗屁的子民……我要找爷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