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江上的日与夜 第87章、饱不饱?(2 / 2)
体面的死亡吧……
不知为何,沈如松的耳畔又开始模糊,在这片千百人殒命的冰冷又焦灼的战场上,那腥风,那火焰,化为雨夜之下的烈风,吹送不断来自地狱的讯息……
唇边血珠滴落,沈如松呻吟着微微抬起头,他想到了一首歌,一首诗,好像是他刚满二十岁那年,即将出发向地表的前一夜,在地下城虚拟天幕显现的缓缓落日余晖下,从军校里传出,辽阔、尖锐而又悲伤的歌声。
“你我的河川小小的河流
你我快速流动的小河
你那平静的水流绝不动摇
在尖锐的河滩也不被扰乱
在尖锐的河滩也不被扰乱”
沈如松蠕动着被自己的血涂满的嘴唇,叹出血乎乎的热辣气息,他颤巍巍地单手举起枪,对着赤红色的方向,定住,开枪。
“砰!”
一枪。
力量在消逝,他继续坚定地扣动扳机,因为他无比朦胧地想到了此时此刻的家人,母亲在维护局劳累了十多个小时,在办公室里放着文件夹上的折叠床上睡去,而妹妹,从早七点苦读到晚十二点,也许此刻……此刻,她还在复习……
“砰!”
两枪。
杀伤力不算大的9毫米手枪弹穿过十几米距离,跌跌撞撞打到了红尸鬼后背,这头畜牲赫然缺失了一大块肢体,狂性大发,朝胆敢继续挑衅它的孱弱人类怒吼着,然后拐着步伐走来。
沈如松盯着走来的庞然野兽,他每开扣动扳机一次,每打出一枪,手腕便因为后坐力往后扬起一次,过一会儿才会垂回去。
三枪、四枪、五枪。
沈如松仍然没有放低枪口,他听着自己还在泵动着的心跳声,放任自己回想从前的少许记忆,他有些奢侈地想,能在阵亡牺牲前十分长久地回忆,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随着一声声枪响,他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一切——鳞次栉比、人流壅塞的首都,光与暗在故乡格外和谐共存。士官学校里的日夜,地下环山道旁升起的降雨弹,下过暴雨仍是暑气十足。湿透的亚麻衫,灰雪飘洒中的寂静军营里忽然响彻的哨子声;隆隆启动的重载货运列车与昏暗的路灯,其下穿冬季棕褐色过膝大衣、齐耳短发拢在护耳帽的麦秋;傍晚绯红而渐逝的云霞,未寄出的信封。这些回忆如流淌的温热血珠般汇聚起来,又顺着下巴尖沉默地落到涟漪污水里,变成遥远的过去的一切。
温热的血缓缓流淌,盖过尚未凝固的血痕,滑过他布满尘灰的脸颊,汇聚在他并不尖锐的下巴,他紧紧抿住了唇,然后是破碎不堪的防毒面具、风镜,那些木刺、破片、伤疤……
这个二十岁的龙山青年无力地瘫在原地,手雷与炮弹爆炸掀起的热风一遍遍吹拂着他湿漉漉的鬓发,枪机的一次次后坐叫他肩膀与手腕生疼、淤青,他那双有时候会被说温润可喜的杏仁眼里,此时,只有漠然。
对自己的漠然,对死亡的漠然。
臂章领章因为染血浸水而愈发沉郁,红尸鬼排山倒海般冲撞来,水流扰动、大地隆隆震动,他的身躯跟着颤动,他的胸膛前的识别牌跟着颤动,一颗紫星,一横一杠,标了他的军衔、出生年月、兵种部队、血液类别,一方小小的铁片,记录了他的全部。
沈如松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枪,他的军服上满是弹壳和火药余味。而红尸鬼凶狠暴戾的眼瞳凝视住了他,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尸鬼焦红肥壮的躯体上那些缠绕细长的瘤脂在翻腾滚动,像怒目的金刚狂舞着肢臂。在覆血撕裂的头颅上,硕大的赤红血眼凝视住了他。
咆哮。
怒吼。
“啪”的一声枪打光了子弹,沈如松按下弹匣解脱钮,打光了的黑色聚酯弹匣“啪嗒”沉入水中,他在破洞了的口袋里摸索着,捏到一枚子弹,带出的同时蹭出了一张从暗袋里滑落出来的照片,它慢慢地浮在水面上。
拉开枪机,把子弹填进枪膛,复位。枪在树皮后用力一磕,挂上枪机,他又抬起枪,眼睛瞄准,三点一线。
枪口焰火大盛,瞬间突破了音速的子弹分裂出弹头,裹着照亮黑暗一瞬的焰火和他的注视,飞向远方。
弹壳灼热坠下,先是把浮在水面上的照片一角烫地发黄,抹去了少女的笑意,又横滚入水,一路烧坏了青年的上衣装,最后沉入水中,蹭着军靴一路陷进泥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