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1 / 2)
一年里有四个称呼,盛春,盛夏,盛秋,盛冬。
盛最喜欢盛夏。
夏天长,但其实总有种窒息感。
盛是被靳容救的,有两次。
所以靳容在盛的眼里总是带着一种救世主的姿态。
第一次,在自己家里面,夏天。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在床板上淌着汗,呼吸粗重,意识模糊,头疼得厉害,想撞点什么东西,却又没有力气。他跪坐在床沿,一时间感受不到空间的存在,直直地往地上倒,胳膊,头上磕出血。
疼。
他的眼睛睁了闭,闭了睁,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视线,房梁忽远忽近,老鼠经过时踩下的灰尘木屑掉在他脸上。
盛艰难地翻过身,他必须得求救,不然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一呼气,地面上扬起尘埃,更是要人的命,进了鼻腔,就要打喷嚏。
之后更是浑身无力,眼泪不断流下,脸颊上沾上一片肮脏。他费力地朝门口爬去,看不清方向,又撞了两下的床板,鲜血直流,一时的痛感让他有片刻的清醒。
他撑起膝盖,拔了门捎,门霎时向外开了,没了门的支持,他的身子再次前倾,他把眼睛闭上,尽量护住自己的头。
设想的落地没有到来,盛跌进了一个人的怀里,哦,他还不小心把人家的衣服弄脏了,血染红了他的衣服。
盛的头就这么靠在靳容的胸膛,他哭了,并非生病时难受的身体机制,是发自内心的难过。
对不起,我没有钱赔你。
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哭都无力气,嘴唇无法动弹,眉头也皱不到一起,就只有眼泪一刻不停地流出眼眶。
炎热的气息包裹他们,单属于夏天的炎热,夜晚的燥。
屋子里情况更糟糕,狭窄不堪,零零散散的物品堆得到处都是,分不清哪一块区域是干什么的,一团乱麻。
叫喊声刺激着他的神经,若不是这声音,他也不会近前来。
屋里有一位产妇。
靳容托着盛的头将他慢慢放在床上,小孩子哭得让人焦心。
他把注意力更多放在孕妇上,先救孕妇。
但不行,不能拖,盛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作为儿科医生,他也看出盛的病情不容耽搁。
靳容当机立断地把他们送去了医院,夜黑风高,在他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夜晚,盛的生命里失去一位至亲,得到一位至亲。
醒来时,盛拘谨得很,翻个身就要下床,他看到为他准备的鞋子,脚偏偏往旁边的地上放,瓷砖冰凉凉的触感直钻脚底,他紧紧抿唇,牙关也咬得紧。
靳容一进来就看到他准备出房间的样子,光脚站在那,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看他。
“我没有钱治病。”他低头看靳容的鞋子,小声说道。
“不要你钱,你回去把鞋穿好,行不行?”靳容说得轻飘飘,手落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盛犹犹豫豫地去穿了为他准备好的鞋。
“你叫什么名字?”靳容手插口袋问他,听声音还蛮关心人的。
“没有名字。”靳容张嘴,点了点头,一副懂了的样子。
听闻过原始部落都是在家自己接生,那是医疗水平落后。
但眼下不是,这个小镇子里,穷人满是,为了省钱,不去医院,不去登记,只要活着能有一口气就行。
“屋子里的是你妈妈?”靳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剥了糖纸。
“是的,她怎么样了?”盛把头低下去,不去看他。
靳容看他的样子,眼睛也瞥向别处,顿一顿,把糖塞进自己嘴里。
小小一颗,甜丝丝的。
可惜他不觉得自己苦,所以不爱吃糖。
“你有妹妹了。”靳容避重就轻,生死大多时候是相伴的,何况他妈妈拖延了那么久,晚一点就一尸两命。
盛不解,大人真的奇怪,他问的是自己的妈妈,却偏偏人要答妹妹这回事。
“那我妈妈呢?”盛想知道的是这个。
“她难产,去世了。”靳容偏不开话题,就实话实说,只不过他借嘴里的糖,把话说得含糊不清,不至于那么沉重。
“你怎么不问问自己?”靳容眼睛又落回到他
身上,却是没有什么样的悲,多冷血,他本来还怕小孩大闹呢,这么一看,他倒是希望他大闹。
靳容拿起他的手,掰开他攥得发白的拳头,往他手心里塞一块完整的糖。又把他的手指蜷起来,轻拍了两下,拿开了自己的手。
“你的身体也是身体,生了那么久的病,还不好好休息。”靳容说完,就不再说话了。
盛躺在病床上,头偏向另一边,闭着眼却睡不着。
靳容坐在那看着他,屋里那位是他妈妈,那另一位就是他爸爸,不过已经死了,用刀割了喉咙,躺在床的里侧,被黑暗罩住。
儿子生病痛不欲生,妻子承受生产的痛,而他残疾贫穷,什么也做不了,倒是可以了结自己的生命。
可怜可叹。
这个小男孩还真是顽强,这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也只是让他攥紧拳头。
靳医生医者仁心,什么钱都自己出了,还和盛说:“我让你去哪,你就去哪吗?”
盛看着他的眼睛点头。
盛和自己的妹妹到了孤儿院,郁勿玦听了他们家的事,表示遗憾。
她第一次收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像是初为人母,手忙脚乱,但又事无巨细。
两个孩子平安无事地长大,一个自己起的名叫盛,另一个后来和别人一起起的名叫玛,玛瑙的玛。
“不要你钱。”靳容和盛说。
每一年的盛夏,盛回忆起从前,总是一片灰色,黯淡无光,像一场漫长折磨人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