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石中界(五)(1 / 2)
我,秋云,今年二十六岁。
从我记事的那天起,我就一直住在村里的教养院里。
我不知道院子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那时候,隔三差五就开的女德课上,那些负责教养我们这些女孩的婆婆们,总会反反复复的告诉我们,女人生来就是下贱胚子的,不能与高贵的男人们住在一起,所以我们要一直住在教养院里。
六岁那年,和我玩得很好的几个小姐妹突然一夜之间不见了。
我找遍了整个教养院的角角落落,也没能找到她们。
问了一位教养婆婆后,对方告诉我说,她们几个因为不听话,夜里跑出了教养院,所以被村里牌坊中住着的贞节娘娘捉去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我心中不解,难道贞节娘娘不也是女孩子吗?
为什么她就可以住在教养院外面呢?
八岁的时候,婆婆们开始教导我们,只要我们安安分分的等到十六岁嫁人的时候,就可以离开教养院了。
嫁人之后必须要生孩子,生得越多越好,尤其是必须要生儿子。
一个女人如果生不出儿子,就会被自己的夫君休掉抛弃的。
我心头很是惶恐,那些外面的男人怎能知道我们会不会生儿子?
还有那贞节娘娘,她是不是也生了很多儿子、才能留在教养院外面罢?
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很懂事了。
教养院里每年都有新来的女婴,也有年方二八出嫁的姑娘们。
我既盼着早日出嫁离开这个早就待闷了的教养院,却又害怕外面的世界会不会吃人,更害怕自己日后生不出儿子来。
又两年过去,我十二了。
这一年,教养院里一夜之间又失踪了几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娃。
我清楚的记得,她们都生得冰雪可爱,每次看到我都要甜甜的喊上一声“秋云姐姐”,十分的乖巧。
回想起白日里来院中巡查的那几位族老,他们的目光曾时不时的留意这几个女娃,还咂了咂嘴。
我想我可能猜到了那几个娃儿的去处,也想起了儿时消失的玩伴们的去处。
一时间周身寒凉,如坠冰窟。
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我离十六岁的门槛越近,心中越是充满了恐惧。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一日,村中公社派族老来宣布出嫁女子的名单。
我的名字就在上面。
三日后,等待出嫁的那一天,一屋子里的姑娘们难得涂脂抹粉的打扮了起来。
向来严厉的教养婆婆们,破天荒的叮嘱要我们好生打扮打扮,说是面相好看的,能得未来夫君的怜惜,便能少受点罪。
只因姑娘家一旦嫁了人,生死都握在夫家人手里。
凡村中女子,出嫁前皆是村产,出嫁就意味着被卖入各家各户,事事不得做主,身后亦没有任何依仗可言。
唯有尽快生下儿子,才能得到一丝丝保障。
接亲的人很快就到了。
上花轿的时候,听到周围小丫头们的私语声,我鼻头一酸,眼泪一下子不知怎的就涌了出来。
可我不敢哭出声来,也怕哭坏了妆容,坏了那未曾谋面的夫君兴致。
那一夜,我终于接触到了教养院以外的世界。
新婚前几日,那位夫君见我颜色好,待我也是极好。
但不出一月,我便知道他除了我外,还养了三位姐姐。
这三个姐姐都替他生下了好些儿女,一时间我也不免心急起来。
一年后,我如愿以偿的生下了儿子。
从不拿正眼看我的公公婆婆也终于拿眼看人了,我知道,自己这才算是在这个家中有了一席之地。
渐渐的,我了解到夫家的家境在村中算是极好的,能嫁入他家是我命好。
与我一同嫁出去的那些姐妹们,很多都是夫家掏空了积蓄向村里公社买来的,就等着传宗接代用。
然而她们除了拼命生娃,白日里一样得下地干活,处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的家务活儿,同时还得纺纱织布做衣裳补贴家用。
不过两三年光景,我再次在村中遇见她们时,竟觉得她们一下子便老了十岁,有些人头上竟生出了白发。
两相对比之下,我在夫家过得越发的谨小慎微。
每日只记得多做事,少说话,尽心教养孩子,侍奉公婆和夫君。
但在短短五年过后,夫君便已厌倦了前头三位姐姐的颜色,随意找了由头把她们贬成家仆,并寻了理由前往公社再娶了一房新妻。
新人入房后,我眼看着对方起先也如我当初一样过了几天好日子,可时日一长,她便知道了我的存在。
和我那时默默认命不同,这位同样出自教养院的妹妹,却是心气高的。
同在一处屋檐下生活,她变着法子的来寻我麻烦,怕是把我当成眼中钉了。
我不愿惹事,处处小心避让,直到一年后,我生下了一个女儿,对方也生下了一个女儿。
按村中规矩,所有女婴必须送交教养院抚养。
但村中有钱的人家,却是可以花钱赎养女娃的,等这些孩子长大了,日后多用于与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缔结姻亲。
然而公婆表示两个女婴有些多了,最多只能养一个。
那位新妇知道消息后便闹腾了起来,死活不愿把孩子送去教养院。
可她没有看清的是,就连她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握在夫家人手里,家中的大小事情哪有轮到她做主的份呢?
到最后,我的孩子竟是被留了下来,她的孩子却被送走了。
这件事情过后,那原本颜色鲜艳的人儿,一下子就失水枯萎了许多。
后来我见过她多次,发觉她眼里的光已然黯淡了许多,分明是性子被磨平了,也成了像我这般暮气沉沉活着的人了。
不,我们不过是看起来还活着,能吃能喝,可内里其实早就干枯死了。
天理纲常,男尊女卑,礼教杀人,又何须用刀呢?
时间一晃,我那位夫君也不知娶到第几房新妇了。
今年二十六岁的我,在他眼中早已是黄脸妇人,颜色不再。
我心知自己就像那院中一角开败的姜花,初盛开时色极美,香气扑鼻,可待时间一摧残,便禁不住落败了,残损了,遭人厌弃。
但花有重开日,女子哪能再得青春少女时呢?
我正在伤神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众多嘈杂的人声。
隐约间,我似乎听到了“……教养院……杀人……”这样的字眼。
想起自己出嫁十年还未曾回过教养院,我动了心思,打算回去看看。
然而还没等我走出前院,就看到自家夫君带着十来个手持棍棒的家仆,气势汹汹的朝门外走去,似是要去什么地方。
“咦,秋云姐姐你怎么在这里?难不成,你也听到消息了?”
身旁突然说话之人,是夫君新娶的一房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