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青林雅苑二王争功，貔恘水寨双营内讧（2 / 2）
庾魁毫无动作，反正他已经习惯了被不公平对待。
七王爷饶有兴趣地继续听下去。
“七弟，父皇特意嘉奖你，赐你黄金五斤，加封山阳国内史”，他稍微停了一下，也不再故弄玄虚，语调完全变成了命令式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下属了。”
七王爷轻微地点点头，想看他还要怎么作妖。
“这次西蜀犯我疆界，不让他们出点血就白打了，所以我们要……”他的手是帮助他未完的话，向下狠狠一劈，“边防的压力可以减轻了，要能治理好百姓才行啊！父皇特意交代，要你倾心镇卫，更造城市。”
七王爷暗暗皱了皱眉头，不再讲话了。他明显地觉察到，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在耍花招。
山阳国郡邻于蜀，数被侵掠，户口减削，寇盗充斥，更有雪上加霜的大饥荒，谁接盘谁倒霉。他拿一个看似优渥的太守职位，就将自己轻易糊弄了。
“剩下的几位呢，朝廷也不会亏待你们。正将赏织锦一百匹，战马五十匹，偏将赏赐官田二顷，住宅一处。无名小卒嘛，每人麻布一匹，狗半条。”
余南时噗嗤一笑，“狗半条”这样的赏赐，得是个多么滑稽可笑的人才想的出来。
他回过头来，正碰上六王爷似真似假的微笑：“余将军，听说你是七弟的人？”
“承蒙王爷错爱，混口饭吃”，他的目光遥远而深邃。
“良禽择木而栖。你若能来我王府充任参军，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保你五年内封侯”，六王爷十分豪爽道。
余南时嘴角上扬，喟然叹道：“你若能送我一个又软又白的小娘子，兴许我就答应了！”
“马上就带你去京城的青川阁，只要玩的动，从没心肝的小丫头到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我都能让你左拥右抱。”六王爷说着，带着猥亵的笑。
余南时佯装无意道：“可惜我已有了娘子。殿下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您找得到好女人，当然也能找到好将军。”
六王爷冷冷一笑，真是个不识好歹的莽夫啊！
后面的宴会没什么值得记录的是，只有那些外地来的文武官员弹冠相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群六王党肯定已经依照韩顼的规划下在孟州官场预定了位子。
韩顼这个智囊，说不定会给盛舜英、余南时、七王爷，甚至整个盛家军带来极大的麻烦。
太阳渐渐偏西了，可是斜阳的毒焰简直焦灼皮肉。
炎威天气日偏长，汗湿轻罗倚画窗。门前铁桂青眉悴，院内凌霄绿叶黄。
盛舜英心情焦躁，写不下今日的札记。
原本她只需负责行军打仗，如今既要处理军务，又要打理民政，不仅要亲自劳动，还要辅佐七王爷，事情纷乱繁多，迫使她用札记的形式将事务理顺。
尤其是将二千多名女眷编入“织营”，协调管理之后，她的担子就更重了。
这时她又想起那个军师，前五年的文职工作都是他完成的。
前几天在织营纺纱时，就有十几个女工将状告到她这儿来，愤愤不平而又言之凿凿道：
“姐姐偏心，不少来自铁州的女眷干的都是轻活。就我们孟州女人起早贪黑，赶制布匹。”
这种事情让她也很无奈，铁州水乡女人体态柔弱，效率奇低。而孟州女人以勤奋著称，别说是对铁州，就算是其他十六个州，她们也照样会觉得，那儿的女人好吃懒做。
她也不好直接给她们拔高待遇，那样明天就换成铁州女人来告状了。
苦思冥想后，她将织营一分为二。铁州女人进入“织锦营”，孟州女人进入“织布营”。
低头不见，抬头也不见，应该也就不会起矛盾了。
没想到，一场更大的内部风暴即将爆发。
远处，传来一阵人声。
近些日子来，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了。
每天深夜临睡之前，余南时都会向她反映，部分将士心头郁结难消，恐会生变。
闹嚷嚷的人声不断哄起来。
尖锐的吼叫声，急促的脚步声，令她坐立不安。
她伫立在窗边，凝神聆听，竟没有注意到缓缓踱入的余南时和王阿顺。
“舜英，外面的将士们聚众闹事，你必须出去给个说法。”
他的态度，极具威严与强硬。
“他们因何事而起？”盛舜英皱起眉头，愈加不放心了。
“老兵和俘虏兵的待遇不公，很多俘虏兵积怨日长，要求你给个说法。”
“确实棘手，是好生安抚，还是杀鸡儆猴？”她明显感觉到，自己正独身立于悬崖之上。稍不留神，兵变的疾风骤雨就会将她推向万丈深渊。
“我会陪着你，去吧”，余南时轻轻挽起了她的手。
她不满地想着，昂首阔步迈出签押房。
屋外演武场上，官兵黑压压一片，人潮像海浪般汹涌，但却无比鲜明的分流成两片，互相叫骂着：
“你们这些门外汉难道不要遵守先来后到的规矩？”
“别以为多吃了几天兵粮，就可以当大爷了！”
“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半路出家的官贼，一辈子都是当官的的狗！”
一柄雪亮刺目的秋水剑，被它的主人拔出时，拖着彻骨的金属碰撞音。剑尖击地的那一刻，整个演武场上只剩可怕的寂静。
“请各位安静下来，稍安勿躁，有事我会秉公办理。”
盛舜英面孔冰冷，语气倒是如春风般和煦。
愤怒不语的一队人，在一个身材魁梧的圆脸士兵的带领下，逼上前来。
圆脸士兵脸色激动，质问道：“盛将军，我是不是你的兵？”
“我认得你，你是伏击水寨兵时，带头冲锋陷阵的！”盛舜英私下里就听哈剌章对一个叫“苟旺”的士兵赞不绝口，想必就是眼前这人了。
他的脸上微微出现了喜悦：“何止，我提过的脑袋不下三十个！”
“你想要什么？我现在就在这里，我可以听你说的。”盛舜英尽量沉住气，十分温和道。
“将军！不要信他的一派胡言！”对面在士兵里有人大吼，登时便有十几人应声附和。
“不要吵！”余南时傲然一句，好歹压住了气势，“继续说吧。”
苟旺眼里喷射出怒火：“凭什么我自己拿命换的军功，会被那些人抢走！凭什么明明应该是我当的校尉，却让死掉的校尉的儿子直接继承！凭什么他们老兵有菜有肉，我们这些俘虏兵就只能喝稀粥！”
“凭什么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嚣张？”又是对面那个士兵挖苦道。
苟旺怒气冲冲地扯下上衣：
“凭我这一身伤！”
他露出的胸膛结实宽阔，几道狰狞的刀疤横胸而过，还有不少如死鱼眼一般的小坑。
“光胸脯就七处刀伤，六处箭伤，够不够？”
那个起哄的士兵怔住了，苟旺面朝盛舜英，恳切道：
“将军，黑白不分是会出大乱子的。我们也不想拉帮结派，实在是抱团取暖的无奈之举。我们虽然是俘虏，到底也豁出了老命，就算没有金银赏赐，也总得给个态度吧！”
盛舜英不愧是雷厉风行，马上吩咐少年兵们逮来负责炊火饭食的粮台官，亲手将其斩于演武场。
“以后的饭食就这么安排，守城的喝稀粥，出城的喝稠粥，当先锋的好饭好菜，先登死士好酒好肉。有异议的，现在提出来！”
转眼，她挂起欣慰的表情，用赞许的眼神看着苟旺：
“我相信你的勇气和毅力，你以后就和小顺一起充当我和余将军的贴身护卫吧！”
苟旺身躯站的笔直，对这个结果报以灿烂的笑容。
末了，她又斩钉截铁道：
“我并不是踩一捧一，只是希望能公平。并不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谁想凭此要官要钱，别怪我不客气。”
“从今日起，盛家军不发军饷，只发月钱。每日饭菜，官兵平等，就算是乌黑发臭的霉米饭，我也陪你们吃。家中老小，军中也会代为照看。亡后抚恤，遗孤照顾，都从军中支钱粮。先前开垦的地，留出一部分归公，其余都分给每家每户。”
“我会用我的项上人头担保，盛家军的兵，绝对能吃饱穿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也希望，任何军吏都能在战后妥善验伤，除背后的伤，有一道算一道，按杀敌数和伤口数量，论功行赏，绝不拖泥带水，也绝不偏袒任何一方。”
“吃喝嫖赌，烧杀抢掠，一律杜绝。所有缴获的战利品，不允许哄抢私分，必须归公！”
“所有人回去，将《爱民歌》抄下一份，时时牢记。不识字的，就背下来！”
“现在不想留在军中的，可以拿好遣散钱粮，解甲归田，我绝不阻拦！”
顷刻间，数百个士兵满是恨意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回了营房。
越来越多的士兵鼓起勇气，回营收拾包袱，准备拿了钱粮，就拍拍屁股走人。
但大部分身经百战的精兵强将驻足原地，岿然不动。
余南时惊异于她的表现，但他没有上手阻拦。
如果手下这些兵还是只能靠赏赐才能提起战斗的兴趣，那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真正忠诚的战士，是拿到土地后安心的良家子弟。
唯有这样“无情”，方能筛选出真正的战斗力。
同样，待遇从上到下的一律平等，也能从最根本的利益层面断绝内部矛盾。
这些都是她曾经想做而不敢做的。
盛家军不再是奉行抢钱、抢粮、抢地盘的土匪，而是人心齐劝，指顾如一的军队。
从一个世家大族走出来的小姐，变成了一个以保护老百姓为己任的老百姓。
她想，自己终于从这压抑自己太久的阴影里解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