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眼眸(2 / 2)
因为巨大的环境变化,盐的获取逐渐变得越来越困难。灾难初期白舱曾经分发过大量的细盐给各个聚集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由细盐变为粗盐,再到工业用盐,再到最后的停止配送。活在城市里人们盐分的获取,从那时候起就彻底中断了。有能力的聚集地开始组织人力去千里迢迢外的海岸线获取海盐,再千里迢迢运回聚集地,像是“地下城”。或者是在聚集地内拥有矿盐,自力更生的聚集地,像是“a6”。但无一例外,拥有这样资源的聚集地都靠着贩盐赚得盆满钵满。a6便是靠着聚集地内数量繁多的盐矿井,一举从一个被四面围攻苟延残喘的小型聚集地一步一步发展成了如今的庞然大物。
再醒来时秦观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那是真正的床,不是什么破烂铺盖。他伤口已经被处理干净,这让秦观终于安心地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命是暂时保住了。
“你的身体素质不错,精神也很好。”
这声音不仅仅是突如其来,最重要的是这声线的沙哑:那如同逆着纹路用一根钢筋慢慢划过一块已经锈蚀严重的铁板一样刺耳,这样的声线秦观曾经有幸听到过一次,那是被用药物破坏掉喉咙以后,声带还保持有一丝功能的产物。
“你是这里的医师?”秦观强压着生理上的不适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可不想在任何情况下得罪一名技术还不错的医师。
对方读出了秦观的想法,冷哼了一声把一碗黏糊的东西放在秦观的床头,回身到一张桌子前鼓捣着一些秦观看不懂的事物。
“你身上都是轻伤,半个月就能下床了,先把这东西喝了。”医师强压着嗓子,他想尽最大可能把那道让人不适的刺耳的声线从声音里剔除掉,但收效甚微。
秦观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这里是一个帐篷,搭建虽然简单,但功能齐全,除了秦观所躺的这张床外,在帐篷的最中央还有一张五成新的椅子,看椅子黑色的包浆程度,应该长期有人使用。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都堆满了各色的书籍、瓶瓶罐罐以及一些秦观不认识的东西,俨然一副“实验室”的感觉。
秦观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充满文明气息的地方了,之前他大多时间都在忙着和白舱里那些尸位素餐的人们斗智斗勇,那些如同空气一样自然就存在的文明气息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关注,也不会刻意去关注。后来斗争失败,被下放到运输队,时间是有了,但有文明的气息的东西却再没有出现过。
秦观一时间心情大好,他明白这种喜悦是从哪里来的,也明白这种喜悦是奢侈的,但他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也不愿意去抑制,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由衷地这么开心过了,他需要这种情感让他有活下去的动力,而不是整日陷在绝望的泥潭中。
“这些都是关于医疗的书籍吧?”秦观努力探出整个上身想从地上捡起一本书拿来观赏一番,但因为身上的伤势,他几乎无法弯下腰。
“不全是,像这些,都是些乱七八糟很有意思的书。”医师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到秦观的床前,拿起地上的那本书递给秦观。
医师是一名老者,身材矮小却挺拔,因为光线的昏暗,秦观并不能很准确地判断出他的年龄,只能从斑白的头发和满脸的褶皱来大致判断。他身上套着一件像是斗篷一样的衣服,增添了几分他在秦观心中的神秘形象。
“谢谢。”秦观的脸因为用力涨得通红,医师扶着他把他移回床上,随后慢慢地坐在帐篷中间的椅子上,双手交叉着放在腿上,似乎在等秦观说话。
“对不起,我很久没见过这么,这么,这么多的书了。”他刚才涨得通红的脸还没有恢复,看上去如同害羞一般。
“你喜欢书?”医师沙哑地说道,但此刻这沙哑的声线在秦观的耳朵里却如同天籁一般。
“不喜欢。”秦观直截了当地回答,看了看手中的书,书名是《刺猬的优雅》,这应该是一本讲动物的生物书籍,秦观想到。“我喜欢这里的氛围。”秦观摸了摸书皮,书的封面被保护得很好,几乎没有什么破损,有的只是时间的痕迹。
医师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但立刻戛然而止,他的表情告诉秦观,他很不喜欢自己发出的声音,医师恼怒的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喉咙,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的声带矫正一样。
“不是每一个在我这里疗伤的人都很喜欢这里。”医师用大拇指和食指从椅子旁的桌子上捏起一个量杯,秦观猜测这个东西应该是这么个名字,然后往量杯里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些液体,原本清澈的液体瞬间变成浓浓的黏液从量杯中喷涌而出。
“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抓到这里的?”医师动作迟缓、僵硬地擦去沾染在手指上的污垢,秦观恍惚间觉得这名医师在问自己的问题时整个人的气质变得不一样了,刚才的那种淡然无所谓的气质一下子被一种精明机警的市侩所替代,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秦观认为这是对方身为医师这个职业所带给自己影响,但长久浸淫在白舱的经历让秦观心里总觉得这个老人不对劲。
秦观没有说话,有另外一个声音冒了出来,过了一会儿秦观辨认出这声音是自己的,准确来说是他的心声,他听到自己自问自答地谈论着关于医师身份的猜测,医师是隐藏的boss、医师是被抓到这里的俘虏、医师是一个云游的神秘人等等等等。然后秦观像转动了关闭按钮一样,那声音在他的心里便”噔”的一声消失了。
“你觉得我是因为什么被抓的?”秦观伸展双手双腿,试了试自己的身体的灵活度,然后下了床光脚在冰冷的地面上摇摇晃晃地走动着,他发现帐篷里竟然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镜,他慢慢走了过去,待走到镜子面前时又突然止步,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
“你可以再往前走走,那里光线好一些,你可以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秦观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他被镜子里的东西吓坏了,那是一个佝偻着背、双手双腿缠着带血的绷带、面色惨白、形如枯槁的怪物,就连那些聚集地中最悲惨的流民都比镜子中的人强上不少,他的头发被剪掉了一些,光秃秃的前额和软塌塌的头发连成一片,颧骨凹陷,挂在颧骨上方的是一双黯淡浑浊的眼睛。脸颊上布满了胡须,嘴唇薄薄地抿成一条细线。这无疑是秦观自己的脸,如果让他来评价镜子中的这个人,他一定会说这是个被折磨地即将死去的可怜鬼!
“放在自己身上很可怕吗?”医师说,“你觉得我的声音很可怕,很刺耳,现在你觉得自己的身体怎么样?”医师慢慢走到秦观面前说道。
但秦观还沉浸在震惊当中,对于医师的动作根本无动于衷,这是秦观希望被医师所捕捉到的情绪,秦观在震惊的同时就已经逐渐接受了自己被折磨到没有尊严,逐渐“腐烂”的形象,因为在他的心底,从某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是一副发臭的皮囊了,活着与死去的区别并没有太大,现如今这副模样也许正好与他的内心相契合,他不仅不觉得屈辱,反而觉得自己现在终于表里如一了。
而如今支撑他活到现在的仅仅是因为害怕死去这一个难题,害怕死去却又活着无望,捱一刻算一刻,再多活十分钟也是好的,这种情绪让秦观无比煎熬。
“那个牢房以前是个蓄水池,面积很大、很空旷。当把四周的光源都去掉以后,那里就像是片幽邃的地狱,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连声音都没有,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去那里了。”医师将碗放回桌上,“你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半月,马上就要超过最长的纪录了。”
秦观开始用缓慢、僵硬的动作转身走向床铺,虽然秦观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在的模样,但短短几步的距离还是让秦观不禁悲从中来,他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已经跌到在床边,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但是他几乎控制不住,他回想起白舱对自己做的种种,和现在对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天堂,即便是当时想来最恐怖的刑罚也不过是芝麻和西瓜的比较,一道声音突然从他的脑海中传了出来。
“贫穷的那些人中就没有坏人了吗?”这是李忆问自己的问题,秦观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是让李忆自己去寻找。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很快恢复正常,这都取决于你。”
“你们把我弄成这样,还想让我向你们屈服?!凭什么?”秦观愤恨地将医师搭在自己肩膀的手打开。
“不是我们,是你自己让自己落到这个地步。”
秦观慢慢把自己从悲戚中抽身出来,他想到一个多月前自己已经做好了被严刑拷打的准备,这是他从书里学到的东西:“没有经过严刑逼供的信息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有很大可能会是假的,不可信的,即便有的人在折磨开始前就吐露了所有真相,折磨依旧会如期而至不减分毫。”
如今在经历了这一个半月的折磨后,秦观想要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的目的看来应该是做到了,但代价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