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1 / 2)
晚间,风火神庙前大摆宴席,庆祝新会成立。
陶业监察会与三窑九会职能相通,不同的是其与官署相辅的政治性,乃是过了皇帝明令具备监察之责的机构,下可纠举百窑,上能弹劾窑官。
为此,朝廷特地请回了花甲致仕的前前浮梁县令杨诚恭,代为掌管陶业监察会,为御用会首,其余职位皆由杨公决定。
杨公是清流,更是景德镇走出的朝官,他一手提拔的熟知窑务却不受任何一方窑务辖制的值年等人,也都是清流。
剪彩时杨公被推选到正中间,左手为县令周齐光,右手为督陶官安十九。
可以说,景德镇的新局势就此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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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然再见故人,安十九有种说不出的悲喜。
去了一趟州府,回来就变了天,这心情本就复杂,原以为已经躺进棺材等死的老冤家,居然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面前,还接掌了原先他说一不二的三窑九会,无疑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然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能发作,且必须接受既定的事实,于是强行扯出一丝笑,同杨公把臂忆往昔,为其介绍亲如兄弟的周齐光。
三人谈笑风生,一派和气。
席间周齐光被杨公叫走,一同去参观新修后的风火神庙,安十九总算得空,把人叫到跟前,问起这阵子发生的事。
梁佩秋见其态度尚还温和,将早就准备的说辞奉上。
她旨在托出此事过了明路,待到布政使司拨款,一切就尘埃落定,可惜安十九去了州府却一直没有来信,不知何时才能解决,而冬令瓷已等不了太久了,于是为多方考虑,她率先向三窑九会的老迂腐们发难。
此心拳拳,都是为了替他分忧。
安十九笑了。
“为我分忧?好啊,甚好!你做得好!那之后呢?”
三窑九会的那帮大财主大地主岂会坐等着遭人裁撤?
他们的确闹了,还上演了一场戏逼梁佩秋三天内解决此事。而她得了三天的机会,暗中推波助澜,将此事发酵到白热化程度。
双方对垒一触即发时,三窑九会率先爆发了内讧。
徐忠成天醉酒,湖田窑日益败落,而安庆窑是改革先锋,梁佩秋更是这次事件的幕后主脑,三大窑里唯一能作为代表冲锋陷阵的昌南窑,其家主彰武先后几次和安庆窑勾连,还参与了御窑厂罢工事件,早就一脚蹚进浑水里洗不清了,梁佩秋许诺帮助他进入古器行业,彰武才答应不参与此事。
有这三股势力的表态,摆明了此事已不可转。
不知九会里是谁家先出了乱子,扬言时势造英雄,今后必是安庆窑的天下。老顽固们容不下有人破坏军心,径自将其裁出九会,其人羞愤,将在会时参与过的腌臜事全都倒了出来。
有了一个开端,后面便是无数个关口的倾轧。
其中利益关联之复杂程度,难以一言蔽之。
总之,盘根错节的三窑九会,从一根断掉的藤蔓,开始了由外而内的蚕食。火越烧越大,最终将整棵大树都吞进火海。
当晚,得到民间百姓拥戴推选的杨公,在远在京都的文官推动下带着皇帝的圣令登岸,第一件事便是清查三窑九会。
三日里随着越来越多局内人的曝露,其腐败引发哗变,调查不容置喙。
而此时,面对安十九密不透风的盘问,藏在梁佩秋袖中那一张薄薄的信笺,构成了她唯一的生路。
也可能是死路。
她并非此刻才意识到,决定权不在她手。
“没想到短短一月发生了这么多事,当真一波三折,精彩纷呈。”
安十九不由地拍掌叫好,同桌御窑厂的官员们也跟着附和,梁佩秋却突然后退下跪请罪,安十九一只手按在她肩上,止住了她的动作。
“你这是何意?”
“我自作主张重整三窑九会,给大人惹了乱子,杨公清查之下,怕是、怕是……”
“怕是会波及到本官,是吗?”
安十九撑开五指,捏住她瘦削的肩头,声音越发和煦,“你此时才想到后果,是不是晚了点?”
梁佩秋强忍着痛楚和他对视,左右皆是沸腾的人声和喧闹的酒宴,他面上挂着笑,谁人看到不说一句大人今晚心情极佳?可只有梁佩秋知道,那副温润面孔下藏着怎样的风雨。
不等她开口辩驳,安十九手掌一松,扶她起身。
“罢了,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你也不必自责,这事儿不是替我办成了吗?连告老还乡的杨公都被你请来了……梁佩秋啊,你好大的本事!”
梁佩秋肩膀犹痛,脸色发白,努力挤出一丝笑。
她坐回原位,暗自捏紧袖口。
在吴寅送来的信封里,那人说送了她一份大礼,便是杨公抵达的时辰。若非那人早有计划,暗通京官合力推进陶业监察会,杨公怎会来得那么及时?
她终于明白,是出于私人恩怨的刁难也好,亦或被安十九带累的连坐也罢,她都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
一枚可以用来弃车保帅的弃子。
所以,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他还有闲情和杨公去谈风月,不是吗?梁佩秋不禁想笑,抬手饮尽一杯酒,名为自罚,向安十九告罪。
安十九却看着那晃动的酒水,陷入某段遥远的回忆。
曾几何时,似乎也出现过类似的画面,他与杨公明争暗斗,为一大龙缸的款识遭人设计与陷害。那也是一个冬天,似乎临近年关了,湖田窑作为民窑之首第一个出来点戏,风火神庙热闹非凡,夜不闭户,欢闹至天明。
当晚他被人请去喝酒,还没进门就听到了背后小话。
那样的话其实他听过无数次了,早在内廷时就已经见识过全天下最为丑陋、龌龊的东西,全然不放心上,甚至再三告诫自己,这次是来求和的。
一个人若要立于当世,怎能形单影只?那不成孤魂野鬼了吗!
他不想做那样的权宦,内心深处犹然向往着清平和乐,团圆温馨。为此哪怕丢了面子,只一丝丝可能性,他还是令自己低下头,向那家的少主人求好,真心许就身旁的位置,愿与其化干戈为玉帛,共享山河。
谁想那少主人一身傲骨,眼里不揉沙子,给不了他半点悔过的机会,硬是不接他的和解酒。
他就那样被架在火上烤,满脑子都是屈辱与隐忍的挣扎,仿似回到年少时。他想不通,为何他努力了那么多年,坏事做尽,位居高位,仍要面对同样的抉择?
那繁华与世情,那拥戴与忠诚,就非要不可吗?
舍了又能如何?
做个恶鬼,不好吗?
于是,当《打渔杀家》唱响景德镇的大街小巷时,恶鬼的血也染红了乌衣巷。
时至今日,安十九再一次被自己气笑了。恶鬼还妄想同伴,不是笑话是什么?一个傀儡,能走到今天擅专的一步,非傀儡心大。
怪只怪他懦性不改。
他端起为贺新会特意烧制的釉里红高足杯,抬手,示意梁佩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