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从懂事起,隋晶鑫就觉得自己的名字拗口而矛盾,既然有晶的纯美,又偏偏缀上三块金砖做什么?学校里认字不全的小伙伴会戏弄地给隋晶鑫起外号叫,三日三金子,课堂点名时候,老师但凡在一个名字卡住,拖着长音念出:“隋~晶~”
隋晶鑫便知道是她了,乃至她越来越讨厌自己的名字,宁愿叫隋晶晶,抑或是父亲随口说出的隋小霜,也好过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直到有一天,一个长相格外清秀的学长,用温暖的男声,慢慢地将她的名字读成“水晶心,真好听啊!”隋晶鑫的心狠狠地荡漾了一阵。
俊秀的学长是用来仰望的,也仅仅在这个偶然的场合有了这么一个短小的交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隋晶鑫每次在校园的各个地点,远远地看见这位英俊学长,也还是会心动神往,甚至在傍晚的书桌台灯下,幻想着和学长并肩讨论学习的美好。可是时间是那么的风驰电掣,掰着指头都可以数的上来的相遇次数,在快速到来的毕业日期后就变成了后会无期。
从那时起,隋晶鑫的春心绑定了一个固定模式,只要是英俊学长类似的长相,那种半圆形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配上一个滚圆的鼻尖,方方的唇峰明显的嘴巴,完美地镶嵌在椭圆的脸型里。只要是这种长相,在任何时刻都会让她身体里产生蝴蝶纷飞的效应,不论对方有着愚笨的头脑或者有阴暗的内心,隋晶鑫都会无条件地喜欢着。
当然,这种隐藏的好好的小心思,是不能为人道来的,跟亲生父母都不能。小心思只是在自己被设定好的人生程序中,唯一可以暗暗摆弄的东西,在那条看的到尽头的路上,学习,工作,结婚,生活,在日复一日固定模版的日子里,这份小心思,是仅有的,属于自己的快乐。
轰隆隆,哒哒哒~
隋晶鑫已经很久没有到过这么大噪音的地方了,放眼望去,上百台缝纫机整齐摆放着,沿着笔直的白线,埋头踩着缝纫机扎线的女人们统一的齐耳短发,白灰相间的宽大衣服,袖子高高地晚起,除了手和脚高频度地活动着,身体的其他部位是静止的,若不是细微的动作差别,还以为是电脑制作的剪切粘贴的画面,统一的让人头晕。隋晶鑫愣了一会儿,在狱警的提醒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将会是这统一中的一份子。她从来没摸过缝纫机,甚至都没什么印象,娘家有一台,但是常年的罩着个罩子,摆在一角,隋晶鑫曾想象着它是架手风琴,脚在踏板上前后地踏着,双手在缝纫机的台面上流动着,上身摇摆,模仿着学校最时髦的音乐老师的优雅姿势。
家里的缝纫机摆着不用,是因为母亲梁玉娥学不会,梁玉娥是个温顺的妻子母亲,但温顺的过了头,少妇的时候,脸盘子滑滑亮亮的,眼睛大大的,,呆头呆脑地倒惹人喜爱。到了中年,样貌打了个大大的折扣之后,性情却保持依旧的简单呆萌,这就未免遭人嫌弃,也只能努力把家务事达到基础水平,所以那缝纫机套子洗了又洗,岁岁年年,却从来没有行使过它本应该有的职能。
此刻眼前的缝纫机看起来比家里的更大,更粗旷,它完全跟想象中的文艺风琴挂不上任何牵连了,它就是一台严肃的,没人情味儿的钢铁机器。隋晶鑫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狱警管教大姐体谅地笑笑,领着另一个女人来教她。女人很和蔼,手把手地细心教,话不多,简明扼要。好在隋晶鑫在学习能力上远远胜过她的母亲,不消一个钟头,她就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个技艺。
眼前是一团一团素白色的布,是用来做被套的。中档面料,很亮,很白,很平展,但并不如棉的布那样摸的舒服,甚至滑的有点恼人,因为一不留意,手跟不上,线就不受控制的歪歪斜斜起来。
隋晶鑫小心翼翼地拿来一块废布练习着,一下一下,规规矩矩,路过的管教大姐停下脚步微笑着说道,“挺好挺好!学的挺快的!注意手!”
隋晶鑫浮起一丝高兴,她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直接干脆的表扬她了。像是长辈对孩童,老师对学生,可是也不同,在这里,她是个囚犯,是有罪的,是卑微的,可是受到鼓舞,她依然是高兴的
缝纫机踩了一会儿,手脚都有了感觉,浑身与机器同步协作着,放佛人机连成了一体,隋晶鑫必须要聚精会神地盯着布上的线,因为缝纫针是飞快的,周围的轰隆隆,哒哒哒不再是一种噪音,而是一种必需的氛围。隋晶鑫开始享受这种背景声音,因为它可以填满自己的思维。过于安静的环境总是逗引着回忆漫爬出来,而嘈杂能冲走回忆,只顾眼前。
隋晶鑫渐入佳境,她瞧着手指间的白布像湍急的河水一样向前流动,缝纫针上下穿梭跳跃,车出来的线均匀密实,笔直整齐,跟着隋晶鑫均匀的呼吸有序地推进着。
然而,连续的重复使得空间也不存在了,时间也无所谓了,噪音也和谐了,隋晶鑫似乎在一个只有自己的时空里盯着那块白布流走,流走。突然之间,她发出“唉呀!”一声惨叫,周围的机器声逐个都停下来,隋晶鑫定下眼神往自己的手上看去,左手大拇指已经是血肉模糊了,她猛然看到的时候还没知觉,过了几秒钟,剧烈的疼痛袭击着手,胳膊甚至全身,她下意识地赶紧把手抬起挪开,但还是挡不住鲜红的血点子啪嗒啪嗒的滴落在白布上,顿一下
蔓延开去,看起来特别惊悚。管教大姐迅速组织带隋晶鑫去医务室,其他人小声议论叹息了几分钟便回归工位,继续着哒哒哒地作业。
年轻的医护人员熟练地帮隋晶鑫处理着伤口,隋晶鑫不忍盯着伤口看,尽力地只发出“嘶呀,嘶呀”的抽气声。
二十岁出头的医护抬起头看看她,目光亲和地说道,“我知道肯定是疼的,我等下开止痛药给你,吃了会好一点,但是药劲儿过去还是会疼的,你自己要挺一挺,用水时候,注意别感染了。我给你包轻便一些。”
隋晶鑫听了这话,似乎疼痛减少了一半,她不时地看着眼前的医护,瓜子脸,额前的空气刘海把脸型修饰得像个桃子的形状,白里透粉的肤色,小小的鼻子,弯弯的嘴角,虽是单眼皮,但眼睛形状很美,是居家产品广告里最常出现的好姑娘形象。
这让她想起了堂妹晶妍。
晶妍生的漂亮,从小就漂亮,哪里都匀称,哪里都标致,尤其是弯弯的嘴角,亦喜亦嗔,再一说话,露出贝壳一样洁白小巧的牙齿,俏丽而不妖媚,甜美而不娇憨。隋晶鑫极喜欢欣赏她,若见了面,俩人凑在一起,玩儿染指甲,扎头发,隋晶鑫也跟着变美一整天,若不见面,堂妹的博客空间是她最喜欢浏览的页面,里面有堂妹各种各样的美丽照片,有夏天穿连衣裙坐在海边岩石上的,裙摆飘扬,晶妍用玉手轻轻的掩住下巴,神情柔美。也有冬天穿毛茸茸的厚毛衣,戴圆圆的毛线帽子,大围巾,毛手套,挥手向天空抛洒雪花,顽皮可爱。
隋晶鑫把这些照片都保存下来,像收集明星图片那样,赏心悦目。可是自从自己把照片发给那个人之后,她就开始心虚,总觉得照片背后的晶妍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她不敢直面晶妍,因为晶妍是真的关心她,也无数次地劝诫过她,直到隋晶鑫出事之前,晶妍都严实地为她保守着秘密,但是她们闹翻了,为了隋晶鑫的执迷不悟,晶妍最后跟她说的话是,“隋晶鑫!我是你妹妹!所以才狠心这么劝你!如果你执意要撞南墙,我也不拦你了!从此我们各自安好,老死不相往来,但是我提醒你,再这样下去!你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再见!”
晶妍恨恨的表情在眼前定格,隋晶鑫觉得手指钻心的疼痛,低头看,包扎到最后阶段,年轻医护打了个结实的结,她不知道弄疼了隋晶鑫,隋晶鑫自己也咬着嘴角不发出任何声音。也好,这疼痛让她暂时丢掉了晶妍的画面,变得无比清醒。鼻子里持续窜进来药水的浓烈味道,然后就呆在鼻腔里再也不肯离开了。
这种刺鼻的味道去年也曾在隋晶鑫的鼻腔里残存过相当长的时间,那是丈夫孙毅胳膊的味道,被绷带缠绕着,散发出来的药水味,
尽管孙毅一声不响地把铺盖挪到了书房,整晚的把自己关在里面,隋晶鑫还是能够闻到那股药水味,她独自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泪水恣意地漫过脸颊,钻进枕头,那股药水的气味让她内疚,让她心疼。可是,当一切不可挽回的时候,这些味道反而留下更深的痕迹。
隋晶鑫伤了手指,连带着脸颊都丧失了血色,她顶着寒白的额头,青黑的眼圈,又一次坐在冰冷的床沿上发呆。疼痛总是干扰到她的思绪,让她连看窗外的天空都感到烦乱,她就那么无力地靠着床杆,直视着前方的小桌斗,眼神灰暗,像个垂死的羚羊。
管教大姐留意到,进来看看,隋晶鑫刚要起身,大姐示意她坐下,看看她举着的右手,拇指刚刚包好的纱布,似乎已经有血液渗了出来。大姐关切地把身体往隋晶鑫这边靠一靠,和气地说,“这几天就别上工了,请假条我给你开好了,你休息几天,恢复差不多再说!”
隋晶鑫感激地望着大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她想起了什么,赶紧说道,“上午我弄脏的那块布,我可以赔的,真的!”
管教大姐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看你呀,心思挺重的,昨晚都没睡吧?这样,我让韩雪娟这两天多照顾照顾你。你安心休息!”
隋晶鑫刚说出,“不用”,大姐已经出去了。她左手托着右手,对抗着这种袭遍全身的疼痛。这种疼痛,时而隐没,时而崛起,让她想起了高中的时候,父亲隋满晖拿着鸡毛掸子,狠狠地抽打自己的疼痛,鸡毛掸子摔在细白的胳膊上,立刻就浮出几条血印子,肿的高高的,好像就要临盆的红蚯蚓趴在那里,血红中带着青紫,钻心的痛。挨打的原因很简单,一向乖巧听话的隋晶鑫,逃课,擅自离开学校去外面的网吧上网。正巧当天是隋满晖到处找不到她,老师说她一早就请假回家了。隋满晖知道女儿说了谎,他从来没想过女儿会说谎,在他的心目中,女儿是心外无物的,循规蹈矩的。但是当他站在网吧里,女儿座位的身后,看见女儿戴着耳机,屏幕上有翻飞的文字一直在滚动,女儿全情投入地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的世界崩塌了。他粗暴地扯下耳机,硬生生地把隋晶鑫从座椅中薅了起来,死拽着一路拖回家。隋晶鑫整个都懵了,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怎样面对火冒三丈的父亲,而是网吧屏幕上对话框里对面的网友会多么的焦急。
到家之后,她才意识到,父亲已经怒气冲天,他先从牙缝里挤出问题问她,“谁给你的胆量,一个女孩子自己跑到网吧?”
隋晶鑫跪着,无法回答,于是鸡毛掸子缠着胶条的木柄狠狠地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她觉得自己的肩膀会被打碎了吧。
隋满晖再问,“上学期考试,掉了十五名!是不是因为逃学去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