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九)(1 / 1)
相比母亲,父亲对于槐香的失踪则平静得多,似乎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切。“贱东西,就当没养过。”他说,随手打开电视机开始看球赛。
母亲几乎被击垮了。她一辈子要强,在家时四处开荒种地,为了比别人更多的收成;副业时,一条街上再没人比她出摊更早,没想到如今却栽在这个她一度认为温顺、乖巧的女儿身上。她为此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出摊拖拖拉拉,还经常把账算错,让父亲很是不满。
尤其令父亲忧心的是,母亲的精神已出现了恍惚。夜深人静的时候,被失眠困扰的她躺在床上,常常会突然像疯子一样自言自语一些父亲根本听不懂的话,继而肆无忌惮地厉声咒骂:“槐香,你个挨千刀、遭雷劈的,你心狠呐,瞧瞧你做的事,是折你妈的寿哇。”“死女子,你咋不跟好的学,要学坏呢?早知道你走这条路,我咋也不往外跑啊……”母亲骂得那么投入,似乎此时此刻,槐香就在她面前,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乞求她的饶恕,乖乖地领受着她的唾骂,丝毫不为自己辩护。每每这时,我父亲总是喝斥道:“骂嘛?那贱东西又听不见。”命令我母亲闭嘴。母亲终于停止咒骂,睁开眼,面前是空的,如梦方醒的她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将刚刚暴风骤雨式的咒骂变为嘤嘤的低泣:“闺女哇,你咋也不给个信哇,再莫上人家的当啊……”
一次,母亲比父亲先一步回到租屋,一个着一身素衣的尼姑尾随而入。尼姑看着满面愁绪的母亲,当即说屋子里有一丝邪光,主人将会遭遇血光之灾。母亲最初半信半疑,尼姑说几个月前家里已受过灾难,母亲想起槐香,面有惧色。尼姑看出了母亲的心思,称自己来自五台山尼姑庵,可以帮忙消灾解难。母亲信以为真,急切地问怎么消,尼姑伸出五只手指来,说要想消灾,就得捐五百块,由她带回五台山,记在功德簿上。母亲二话没说,当即从一只装衣服的纸箱里拿出五张百元大钞交给尼姑。一番烧纸画符后,尼姑揣着钱走了。
我父亲回来后,明白我母亲上当受骗了,连骂我母亲蠢。我母亲却说:“花钱消灾,值当。”
鉴于我母亲低迷的精神状态,我父亲决定放弃天津的副业回家乡。槐香走后的第三个月,我父母回到了程洼村。荒芜多年的田地上,又重新植上了新苗。在外漂泊七年,终于在中年回归故土,这本是件大好事,可我父母心里,永远缠绕着一个结,它的名字叫槐香。他们没有一天不心系着她,没有一天不在等待着她。
槐香再次现身,是在她出走三年零四个月之后,她的身份证该换了,回到程洼村办新的身份证。年仅十九岁的她,肤色蜡黄,比以前更瘦了,因为瘦,原本就大的眼睛越发显得大得出奇,眼角已经掠过浅浅的鱼尾纹。
在距程洼村两千六百多里的贵州,她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因为出具不了户籍证明,她和他,一直未能领取结婚证。
所有的亲戚都欣慰不已,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大家已经等了太久。我父母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住在附近的姑姑、婶婶、阿姨闻讯赶来,大家最关心的,莫过于这三年,她过得咋样?虽然通过她依然消瘦的身板,未老先衰的肌肤,大家心里大致已有了答案,还是觉得唯有她亲自说出来才可信。
对于亲人们的询问,槐香还是像上学时那样,习惯性地低垂着头,闭口不语。亲戚们猜测她大概是在外面过得不咋地,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也不便继续追问。又想起她和男方尚未打结婚证,于是劝她回头,莫回贵州了,“才十八九,年轻着呢,走错了,再掉转头。长得眉是眉、眼是眼的,身子好好养养,照样找个好人家。”“是呀,怪远的,一年到头回不了个娘家哪行啊。”姑姑、婶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替她出着主意。槐香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一片静默之中,突然,她霍地掀开上衣的下摆,拉低裤腰,露出肚子上一条蜈蚣状的丑陋疤痕来,说她的儿子小豆子,出生时难产,她的肚子挨一刀才拿出来的,她舍不得……槐香说到这里,泪水扑簌簌从大眼睛里滚出来,她把衣服放下来,用腾出来的手抹掉泪。大家见状,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唯有唏嘘感叹。“当妈的舍不得孩子,是自然的。哪天不痛快了,想回来了,就回来吧。有空给家里打个电话,也留个电话给俺,让俺想你时唠唠。”姑姑率先改口道。
“对呀,这年头交通方便,联系也方便。”一旁的婶婶、阿姨附和着。
姑姑找来纸和笔,央槐香写下能联系上她的电话。槐香也就写了一个座机号。
槐香待在家的那半个月里,夜里一直与母亲睡在一张床上。母亲渴望一场正常的母女间的谈话在她们之间发生,像这个世界上所有久别重逢的母女那样,母亲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她唠,有一肚子问题,想要从她那里求证,比如,她男人是做什么的?待她好不好?婆婆待她好不好……却小心翼翼地,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唯恐说得不恰当,惹槐香不舒服,又不理她了。母亲辗转难眠,旧木床在她身下发出吱吱的声响。蓦地,却听见床的另一头,传来槐香轻微的鼾声。
“还是个孩子呐!”黑暗中,母亲自言自语。
新的身份证到手,槐香不顾挽留,坚持要坐当天的车回贵州。临走前,我母亲将一万块钱和一只银元塞给她,说钱是带给小豆子买衣物的,银元是她结婚时姥姥给的,给小豆子打个银手镯戴。母亲央她下次把小豆子带来,让她这个当姥姥的瞧瞧。槐香点头,把那只带着绿斑的银元揣进包里,却坚决不收钱。母亲一再重申,钱是给小豆子的,是姥爷姥姥的一点心意。两个人僵持了好久,母亲说:“不要,就是嫌少。”槐香也就勉强收下了。
槐香走后,母亲收拾床铺时,发现那一万块原封不动地放在枕头底下。
自此,再没有她的消息。她留下的那个座机号,打过去是空号。
又值槐树开花的季节,一串串风铃状的槐花在风中摇曳。那一绺一绺的白,小瀑布似的,把整个村子都淹没了。各家各户的门前,都铺着一层蝶状的奶白花瓣,人踩在上面,像踏在白绒毯上。照例又有女人挎着篓子,屋前屋后地摘花。人们欢笑着把一篓篓槐花提回家,似乎提着丰收的庄稼。
村子里又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他们的父母,为了生计远走他乡,他们要么由爷爷奶奶照顾,要么由外公外婆领着。那小孩子走走停停,见水田里有一只水蜘蛛趴在水面上,一只脚伸过去踢着玩,水蜘蛛慌慌地逃了,孩子的鞋湿了。正要告知身后的奶奶,冷不防屁股挨了两巴掌:“就晓得捣乱!赶明儿送你妈那里去!”小孩子哇哇哭两声,又乖乖地继续往前走了。
母亲嗅着槐花馥郁的香气,看着那孩子的背影,想象着槐香当年的生活情景,不由地喃喃自语:“槐香,回来呀。妈不怪你,不怪……”
回答她的,只有一阵阵洁白的槐花簌簌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