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1 / 2)
白海东时常觉得,这世上最为可怖之事,除了在安稳日子里惊闻变故,另外就是在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日子里,不时发觉细微的异样之处。
前者是突如其来的冲击,后者却带了润物无声的悚然。
忙于父亲丧事的这些时日,白海东逐渐发觉,自己虽然还是白家少主,却有些什么地方开始不对了。往日对他疼爱有加的掌柜们开始对他漠然相待,甚至有时见面了也像不认识他一样,整个白家大宅中死气沉沉,几乎不闻半点声响,好像其中只有白海东一个是活着的。
这还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这些掌柜不仅会无视他,也不再听令于他,反而整日簇拥着他的叔父。
直到现在,白海东依旧有些难以置信,他心底尚且存着几分血脉亲情,不愿相信父亲在世时待他如亲子的叔父会存着狼子野心。但就是这么犹豫的工夫,他的亲信船队又出了岔子。
“海东啊,实在不是叔父不帮你,而是你船上怎么能……怎么能出现……唉……”
白山雨带着官员和兵差上门的时候,还一副唉声叹气、恨其不争的样子。他用食指虚虚点着白海东,满眼的痛心疾首。
“叔父知晓你一直在意自己年纪较轻,恐怕难以服众,一心想着做出番大事业好给族老们看看,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碰私盐这种东西啊!”
白家叔父痛心疾首,上门来的官员和兵差也表情不善,他们与海商白家并无私怨,只是如今长公主临朝,诸事从严,他们必须秉公办理罢了。
白家家大业大,内中派系庞杂,每个直系手中几乎都有自己的船只乃至船队,这次的私盐,就是从白家少主的船上查出来的,轻易抵赖不得。
恐怕要下狱了。
此时此刻,白海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的面色微微沉了下来,看着眼前洋洋得意的叔父,他心中对父亲死因的怀疑更深一重。
他绝不能入狱,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
“还请大人明鉴。”白海东不卑不亢,竟从袖中摸出了一枚沉甸甸的御赐金牌,“且看在这枚御赐金牌的份上,给船队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白山雨没想到他有底牌在手,猝不及防下,神色里露了几分不可思议。上门的官员仔细验看过金牌,确定是朝廷赐下的,这才面色稍缓,微微点头。
“此物确实是御赐之物,白家少主,本官暂不收押你,只将此事上报,请上峰定夺。不过私盐一事关系重大,本官依旧会派人守在白家之外,白少主前往外出调查需提前知会一声,其他时候,依旧不得出府。”
半软禁,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白海东稳了稳心神。
“多谢大人。”
也多谢这枚御赐金牌,以及执意将金牌赐给他的长公主。那年青州大旱,他调动船只前去运送金银,之后幸蒙长公主召见,夸他少年有为,末了赐了这么一块金牌。
白海东本来不欲接,总觉得德不配位,那时长公主笑着宽慰
他。
【收下吧,先前在宫里,你与小九算是投契,他在我面前提过你几回。现在你又沉稳心细,帮着处理了青州之事。】
【如今小九已经……我这个做姑母的,竟不能再为那孩子做半点事。】
【厚待他昔日的玩伴,也算安慰。你就当这是长者所赠,收下吧。】
故人登仙而去,留于红尘之人,仍旧蒙受遗泽。
白海东忍住了眼底一点涩意,躬身送官员离开。白山雨今日几乎已经是与他撕破脸,也不打算多留,带着那红发胡髭的异邦人一同离开,临行阴冷地回望了白海东一眼。
“……想不到,他竟还藏着那样的好东西。”
转过转角,四下无人,白山雨终于按捺不住,对身后的异邦人愤声道。
“你怎么不提前提醒我?没能一次毁了他,日后有的麻烦了。”
异邦人的面容隐藏在蜷曲的胡须后,冷冷地望着白山雨。白山雨后知后觉地知道害怕,眼前这个人也压根不是他能够轻易拿捏的,气焰一下就萎靡了下去。
“我这不也是担心,拿不到您想要的东西吗……”
“我已经做了很多。”异邦人开口,依旧没有一丝情绪,空洞得像是木偶,“我减淡了白家人对你侄儿的感情,他们不会轻易插手你们的纷争。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没用的东西,你还对付不了你侄儿吗。”
白山雨不敢当面忤逆他,只小声喃喃。
“你这么有手段,能更改人的感情,怎么不直接让那些人恨他呢。”
异邦人望过来,白山雨立刻闭嘴,那道毫无感情的灼人视线这才缓缓移开。
“我已经做了很多。”他重复强调了一遍,“再多,会被发现。”
白山雨不知道这个神通广大的异邦人在畏惧些什么,他本是小人,纵使对方已经帮了大忙,他心中还是会有些怨怼,见没能一下扳倒白海东,生怕自己会阴沟里翻船,连忙再度请求。
“别的我不求,要是想不出差错,还得请您出手,别让我的好侄儿……能送出求援的信去。”
异邦人的法力似乎只能影响白家大宅内,到了外面,身为白家少主的白海东声望极高,白山雨需要花大把力气给他泼污水,在此期间,可不能被坏了事。
异邦人闭了闭眼,像是在忍耐。
凡人,贪婪,可祂又不得不用凡人当棋子。
不过令祂稍感安慰的是,陆空星若想与他对弈,直接动用仙人是不行的,也必须借助凡人之手才行。这样一来,也不只是祂在忍耐凡人的劣性。
“……好。”他最终冷漠地点头应允,“那些不被我影响的白海东的旧友亲朋,不会收到他的书信。”
白山雨顿时双眼大亮。
“既然如此,我也能放手施为了!”
***
扬州城外十里翠幕,世家的马车行在欲滴翠色之中,若隐若现。马车上,年华正好的少女放下手中的水晶镜,将书卷倒扣,挑
开车帘向外探看。
少女乃是英国公嫡次女云眠,此番来扬州▔▔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是为向当地大学士求学而来。如今长公主当政,她的姐姐云宁长居公主身侧,出谋划策,风头无两。
英国公本来为之心喜,以为家中好女不愁嫁,不料云宁一头扎进政事,焚膏继晷废寝忘食,连家都不怎么回。而本该乖巧的小女儿云眠,得了姐姐的支持,天南海北到处访学,管都管不住,只留英国公一个老父在家气成傻子。
云眠抿嘴一笑,正要放下帘子,忽听前路传来一阵嘈杂。
英国公府的护卫立刻变了队形,将马车牢牢保护在内,为首的护卫是英国公用了多年的老人,看着两位小姐长大,阅历深厚,此时策马来到了车窗旁。
“二小姐,那些短衣打扮的,多半是码头上的人。”
他带人护持着马车,不让那些吵吵嚷嚷怒气满腔的人靠近,口中细心教导的,不是教给闺阁小姐的那些二从四德、风花雪月,而更近于对世情、对人理的经验。
他一边同云眠说些与码头相关的世情人事,一边着人去打探,究竟为何闹得这样怨气沸腾。
前去打探的人不多时折返回来,向云眠禀告。
“二小姐,前面那些人,都是在码头上做工的苦命人,各种行当都有。他们聚集在一起闹,是要去向白家少主讨要一个说法,为何要克扣船工,为何要提高码头保护费。”
云眠一时怔然。
“白家少主?”
她还没忘记,几年之前在鹿临城,她曾经唤人帮了搬运重物的白海东一把。倒不是记得自己向别人施恩这件事,而是……当时帮忙搬的东西是一箱金子,白家真的好富啊。
护持马车的老者不欲趟这浑水,在弄明白事情经过后,询问马车里的云眠。
“二小姐,我们继续赶路吧?去晚了,恐怕赶不上大儒今日的授课。”
云眠定了定神,微微颔首。
“走罢。”
不远处,众声沸腾,痛骂白家少主白海东。英国公府的马车从旁经过,微微扬起的车帘后,是少女深思的眉眼。忽然,她出声叫住了车窗外的老者。
“云叔。”
“扬州之事,按理与英国公府无关。但我依稀记得姐姐曾说过,白家少主白海东,是长公主看中、意欲布在扬州商界的重要人物。我与白少主也有几次碰面,他行止洒脱,并不像会苛待百姓的。”
云眠沉吟着说道,其实后面的原因不过是附带的,她更在意姐姐和长公主的布局。她虽不太擅长这些勾心斗角之事,到底耳濡目染,看出了白海东如今的险恶处境。
云叔也稍加思索。
“二小姐的意思是……”
云眠决定得干脆。
“我会即刻去信给姐姐,请云叔费些心力,想办法传话给白少主,提醒他外界声名受损一事。”
老者应声,打马而去。
这件事与英国公府关系不大,与云眠更是,她派人去稍作提
醒,已经足够上心。英国公府的马车按原定计划前往扬州的大儒家中,云眠随同学习了一整日,待到晚间的时候,老者风尘仆仆地回来。
“二小姐,话已经传到,告知了忠心于白家少主的老仆,只不过白家少主如今的处境,着实险恶。”
老者将日前白海东手下船队上查出私盐的事说了,还有白家家主仓促去世之事。云眠听着听着,眉心却皱了起来。
“云叔,那老仆,可信吗?”
老者微微一愣。
“那是白家家主给白少主留下的旧人,就如二小姐身边的老仆我一样,且不说忠心与归属感,那老仆看着白少主长大,几乎将其视作亲子,理应是可信的。”
云眠摇了摇头。
“既然可信,应当早就将外界对白少主不利的传言告知了才对。白少主如今被软禁,几乎出不了门,可是老仆总是自由的,他为何不将外界的讨伐与怨怼声传递给白少主?还等我们这些外人去告知?”
云眠眉心微拧,快速地继续说下去。
“他怕是叛了,我好意传话,恐怕坏了事,惊动了那些欲对白少主下手的人。”
“等不得姐姐回信了,这里有姐姐的信物,明日就直接调动布在扬州的商人棋子,上白家,面见白少主。”
说完这些,云眠深深叹口气,面露愧色。
“希望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
一切比云眠预想的快太多,第二日她刚起身,就听到了港口暴.动的消息。她心中微紧,连忙向大儒告假,匆匆乘马车赶往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