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 2)
——时间一长不见,又留了胡子的他,月光下家义急忙是认不出来的。家义把他搀扶起,问他怎么干上这个了?马彪说种地下苦吃不饱会饿死,做买卖世道乱又没本钱,干这个熟一点。
马彪说哥你入了伙凭你身手比他要混得好。家义一脸苦笑。
家义问他跟谁干?马彪手指了下西边再没说啥,家义再不好问。临别时,家义给马彪几串大钱说让兄弟们吃烟吃饭起,马彪死活不要。
家义问他回去差能交倒吗?马彪没回答,说了声“山高水长,是兄弟还会再见面的,哥你保重!”
何家义牵着大耳朵进垴尔沟时已经后半夜了。沟底一个人影喊着他的名字冲了过来。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他一直抱着丝麦进了家。就像他俩第一次到垴尔沟时他一直背着她上来:幸福满满地感觉。
“麦不吃风不黄,荞不见霜不?。”家义和丝麦从阳洼走向阴洼在选一块那个先能拔荞麦的地头:阴洼这几亩,三棱形的黑壳粒多头且饱实,一片黑压压的成熟?息扑??来;阳洼的几亩,荞麦的花还在开,单头粉红?花瓣在肥?的绿叶子衬托下,密密地挨在?起还使劲地向上窜。
“荞麦见霜,粒粒脱光。两块地都是拌草灰撒的,黄熟咋不一样!按理是阳洼籽饱面实,咋反了?”家义弄不明白啥原因给丝麦说。
“窑背上杜梨子霜杀的红的红了,有的还在发苞开花。畔上种的萝卜尽是双屁股的。荞衣杆杆多存些不喂牲口了,今年怪得很!”丝麦蹲下先拔了一把笑着,说“先拔几捆背下去,给你做荞麦凉粉吃走。”
丝麦把些干燥的荞麦头在磨盘上几摔碾碎了,筛子筛去黑粗皮后把荞麦糁糁装进一个布袋,再把布袋放进一盆水里反复揉搓。一大盆像牛奶一样的荞麦汁倒进锅里慢火煮着,丝麦一边煮一边用擀面杖均匀地搅着。
一股清香的新荞麦面实子味在窑内弥漫时,院畔上来了两个人:黄县丞和白衙头。县丞说:“来的早不入来的巧,有口福赶上吃新荞面了。”还说他从打拉池办事路过,在沟底就闻见新麦的味道不由他,稀里胡涂的拐了上来。
惹得家义和丝麦哈哈大笑,赶忙把他往窑里让。
县丞对丝麦说嫂子你赶紧做起,他肚子等不急了。就在院子里碾盘前坐下和家义扯磨拉话。他给家义说朝廷正捐官,被家义挂了一头饸饹面的丁少爷只花了三百两银子就在县里捐了个将近九品的一个副巡检,手底下也管着二三十号人。
他让家义也捐,愿意给家义做保,家义说饭都吃不饱更没钱。黄县丞嘿嘿一笑,又拐弯抹角的动员家义出来跟着他干,家义借口家里不成含含糊糊地推辞了。
丝麦把摊在案板上把浸晾成块,嫩晶晶柔光光的凉粉切成条,又在园子里拔了几根葱一把芫荽切碎撒上盐,浇了一勺滚烫的清油,葱香味喷出窑外,飘到院子窜上了崖背。
黄县丞站起一吸鼻子,说味滋味道汆死咧!黄县丞和白衙头每人吃了两大黑瓷碗,又美美喝了一碗酸白菜窝得浆水下山了。
家义送下坡时,黄县丞古怪地一笑,怀里掏出一把铜元往家义手上一塞:“你不是没钱吗!对要你命的贼匪倒大方。”
家义心里一惊:“他咋知道木家崾岘上的事?那天难道他在跟前!”
“那三个土匪我已经丢到山上胡圈里埋咧。你饶了他,回过来难道他会放过你!”
家义瞅着这个嘴里嚼着青涩杜梨子的年轻县丞的背影,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赵里长领着乡民在垴尔沟的山间里洼沟底,给山西流到海喇都的饥民挖窑做收留安置。把山里一些不知荒年经月废了的土窑铲去荒草修葺一下外,其他的活与其说挖窑不如说掏洞,仅够一两个人藏身而已。
他在各处窑门前扔下一根比碗口粗的一截柳木。
家义不明白问里长这是做撒的?里长抹着脸说是木头锯了能做吃饭碗,家口大的话,也可以横在窑炕头上掏几个洞当碗盛饭吃。
家义心里说亏你想得出来,又不是喂狗娃子!但慢一想也是个办法。
赵里长边说边抹揉着他黄巴巴的脸。家义到了跟前发现里长眼睛好像小了,脸上还有几道深壕,有的结了紫黑色的血痂:不是猫狗挠得,肯定是女人干得!家义心里想笑但一直忍着。
“何甲长,过两天人来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当一下。我这几天到县里有事。”赵里长手按着脸对家义说。
家义没看里长的脸只是嗯着。
背着席筒的一些饥民或者说是乞丐被县义仓的人领到垴尔沟。几户天水区来得更是一幅惨像:蓬头垢面的,谈不上衣衫褴褛,因为身上几乎无衣。半大的男女娃光精着屁股。
三十几号人面呈菜色:这都是在海喇都的赈灾义仓喝了黄县丞掺了砂子的黄米粥补过来的。——原来他们的脸更黑更瘦,像冬天挂在杜梨子树上,又烂又干又黑带卷的树叶子一样。
县义仓的人给他们分了一些简陋的农具和几袋粗谷烂米黑豆麸皮,把剩下的事安顿给何家义甲长后走了。
忙了一天的家义在沟底被一个山西来的潘杨氏拦住了。一个白头高个子老婆子硬扽着他叨叨地诉着她们遭得罪:
家里的粮食牲畜吃尽后,山上的草根树皮树叶吃光了,没啥吃再吃山上的黄黏土,村子上的人叫观音土。吃一顿饱上三天抗饿,但在肚子里化不掉拉不出来,肚皮透明胀得像个碌碡,尻子撅着用勺子把土捥都捥不出来,好多人死了尻子都是烂的。
她一家子十六口剩下五口了。三人吃了观音土胀死了,四人家里饿死了,两个孙娃子路上被人偷走吃了,还有两个路上不见了怕是已经死了;这一达来得人里有几个是吃过人肉的她都知道。
潘杨氏说得眼泪扑沙沙往地下淌。家义知道这坏年馑中是真的。他从褡袋里掏了丝麦给他一天的吃食——两个荞麦大饼和两个煮鸡蛋。老婆子赶紧跪下并把三个孙娃子喊来给家义磕头。
家义回家把这些给正在擀面的丝麦说了,丝麦唏嘘着淌眼泪说:“明儿给老婆子给几个鸡蛋给两升荞面荞皮,这年馑吃一嘴算一嘴,吃一嘴少一嘴。”
——丁戊奇荒为大清二百年未有之旱灾,晋豫鲁等饥荒饿死人近千万,两千万灾民外移。
本不该有此数字,重要因为朝廷官员“气节”作怪:“宁可食夷肉,不可食夷粟”。各地官府拒绝洋人援助并勒令传教士离境。怕洋人“怀柔远人”,因为收拾人心的事只有自己才有资格做,洋人则居心叵测。
只有直隶的李鸿章例外,收下美国商民的粮食,救活了几万饥民,还给他们回赠了一块“乐施好善”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