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季兰音(1 / 2)
一条大河滔滔而涌,楚萧坐在火堆前,面无表情地沉思着,梳理着今日萧家之行的种种细节。
季兰音规规矩矩坐在一旁,大红霞帔铺展散落在地上,脸色微红地瞧着滚滚向前的大河。
她先前只是被那青色巨手外散的气息所压迫,并未受到伤势,现在已缓过神来。
只不过她回想起楚萧扛着她狂奔了一路,两人已有了肢体上的接触,而且楚萧还裸露着上身,忍不住便心跳得厉害。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亦是一个很奇特的少年。季兰音悄悄转过脸来,悄悄而仔细地打量着楚萧。
她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人这样好奇。
少年袒露着上身,肌肤呈现出一种极淡的古铜色,肌肉精壮而匀称,充满了力感。身躯上布满了浅浅淡淡的疤痕,应当已受创颇久了,正在渐渐散去。
原本染血的脸庞血迹已被清洗干净,露出的轮廓很俊朗,也很坚毅,同时也有种绝情的冷漠——他全然都不像是个少年人。
季兰音心头颤了一下。
她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惨烈,才会落得满身的残破、才会变得如此的漠然无情。
楚萧察觉到季兰音的目光,斜睨了她一眼,道:“那个看起来时日无多的中年男人,是你的叔父吧?那个叫铃儿的丫头好像是这么说的。”
季兰音怔了怔,猛然醒过神来,这才察觉自己已盯着人家的身躯瞧了半晌,又羞又愧地低下了头,小声道:“他,他是我的叔父,但他不是时日无多,只是受了些伤势。”
楚萧道:“哦,能离开萧家全靠他出手相助。他告诉我,若是我敢伤你分毫,便饶不了我。”
季兰音浅浅笑道:“叔父是对我极好的人。”
楚萧忽然探出手来,没有半分怜香惜玉地用力捏住季兰音白皙的下巴,冷冷道:“坦白说,我很不喜欢别人威胁我。之所以没对你怎么样,只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但你要知道,你现在的命运,仍是掌控在我的手里。所以我希望你能有身处险境的觉悟,不要有恃无恐用那种好奇的眼神来看我!知道了么?!”
季兰音脸颊发烫,手足无措,没想到“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结结巴巴地道:“知……知……知道了。”
楚萧松开手,又自顾自盯着眼前的火堆陷入了沉思。
今日的萧家之行给他敲了一记警钟。萧家虽迂腐,但可传承千年却是有一定的道理。
他们的确顾惜脸面,但在面对可能会危及到家族的威胁时、哪怕这样的威胁离现在仍极为遥远,他们仍是可以果断抛弃脸面,出手来扼杀这种威胁。
尤其像萧云海这样久居高位的人物,经历无数风雨,取舍之道就更是狠辣,一口一个“孙媳”,出手时却没有半点顾忌手软。
这是楚萧始料未及的。
他今日灭杀了萧家那神脉境的老匹夫,已是暴露了实力,势必会因此刺激到萧家、从而大肆遣出人手来追杀他。他往后行事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楚萧正沉思着,忽觉胸中一阵气血翻涌,难忍之下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片刻间,他眉头紧锁,双手撑着地面,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痉挛起来,裸露在外的躯体清晰可见肌肉跳动,血脉贲张。
施展秘法的反噬终究来了。
他施展秘法燃烧气血,使得身躯在秘法的作用之下亢奋,承受了超出原本的躯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力量,现在秘法的作用彻底散去,随之而来的便是身躯受到损伤所产生的痛苦。
季兰音被吓了一跳,急忙起身凑到近前,神色紧张道:“楚萧,你怎么了?”
楚萧抬起眼帘瞧着她,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莫名。
她的关怀竟全像是发自内心,看不出半分虚假——她的确也没有必要故作姿态。一个连死亡都不畏惧的人,又怎会费尽心思来讨好他?
楚萧收回目光,却并未领情,语气漠然道:“无需你操心。”秘法反噬的痛苦使得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扭曲,声音亦变得有些低沉嘶哑。
季兰音道:“你看起来很难受,你快服用丹药呀你……”她的声音忽然细弱了下去:“你……没有疗伤的丹药么?”
楚萧不耐道:“我说了无需你操心!”
季兰音凝望楚萧半晌,缓慢而用力地咬住了下唇,清澈的眸子里似渐渐有了种决意。缓缓背过身去,那张白皙的娇俏脸庞肉眼可见的泛出了红晕,如霞亦如血。
她缓缓将纤手伸入怀中,颤抖着摸索了一阵,再拿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一只方寸大小的锦囊。她将锦囊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白莹莹的丹药,摊在掌心,脸庞愈发红艳,红艳而滚烫。
这枚丹药是她临行前她娘亲交给她用来在紧要关头救命的丹药,很珍贵,一直被她装在锦囊里,用小针锁在贴身小衣上面,除了沐浴便从未离身。
她总觉得这枚丹药好像已沾染了她身上某处的气息。
季兰音长长吐了口气,然后鼓足勇气转过身来,将丹药递给楚萧,俏脸却通红地扭到了一边不敢去看他,呐呐道:“你……你服下吧。”
楚萧冷冷道:“你要我说几遍?我说了我不用你管!”而后一把将季兰音的手给拍到了一边,那枚白莹莹的丹药随之滚落到了地上。
季兰音眼眶一红,清澈的眸子立刻变得水雾蒙蒙,却倔强地没有哭出来。只是默不作声地蹲下身拾起那枚丹药,小心翼翼地拍打着上面沾染的尘土,半晌才小声而认真地解释道:“这是我娘亲给我的丹药,是用来救命的,不是毒药的。”
月华映着她纤柔的身影。她的声音里带着些细微的哽咽,显得有些委屈巴巴,委屈却又似奇怪地透出种顽强的意味来。
楚萧身躯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不停自额上、身躯上滴落下来。此刻他只感觉体内血气似已沸腾,滚热灼人犹如火烧;心脏的跳动好似擂鼓,躁烈惶然;肌体鼓胀更是宛如要炸裂,难受无比。
但这痛苦虽剧烈,他眼角余光瞟着失神落魄的季兰音,心中的思绪占据更多的,却反而是莫名的复杂。
楚萧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更没想过会有什么好报。甚至,他觉得如他这样离经叛道、逞性妄为已坏到骨子里的货色,有怎样的报应都是应当,根本就没有资格消受这样纯粹的善意。
但她一片赤诚之心的确是很难令人不心生触动的。她身上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能直击人内心最深处的柔软。
楚萧瞟了她半晌,心中默默说了一句“罢了,便允许自己心软这一次吧”,然后声音稍稍柔缓了一些,道:“对我而言,痛苦亦是一种修行,丹药你自己留着吧。”
季兰音抿着嘴唇将丹药收起,从头到尾脸上都不曾露出半分气恼神色,现在也只是仍残留着些许的失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轻声道:“哦。”
楚萧撑着地面坐直身子、闭上了眼眸,神色平静下来,任由那剧烈痛苦席卷全身岿然不动。
施展秘法后所产生的反噬的时间并不明确固定,往往突如其来,所以他才会失态,现在适应之后便可以压制。
遁离萧家之后便及时终止秘法的缘故,反噬并不算强烈,只小半个时辰之后楚萧便睁开了眼眸。痛感已经消退,只是受损的身躯仍需一些时间来温养。
楚萧沉静坐着,微微有些出神。他想起了第一次施展“不屈逆血”时的情景。今日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施展这秘法是在半年前,那时他还被困在仙殁之地,在其中遭遇了一头异类——那“异类”并非是一种形容词汇,而是一头真正的异类生灵。
世上生灵可分为三类:人类、妖类,异类。
人类与妖类一直活跃在天地之中,生存习性大抵都已明确。唯独异类,并不被世界所熟知,数百年上千年也未必出现一回,史上寥寥几笔记载殊途同归,皆可归结为四个字:神秘可怕。
何为异类?
若从“人类”的角度来看,离经叛道即为异类。若从浩瀚世界包罗万象的角度来看,超乎常理、悖离生命的自然衍生方为异类。
而楚萧所遭遇的那头异类生灵,猿躯狮头,直立奔行,高有六十丈,力似无穷尽,撼山动地凶威滔天!它野蛮地摧毁着一切生命存在的迹象,全然像是只为毁灭而生。
楚萧第一眼与它对视便寒毛直竖、感受到那双猩红眸子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残忍嗜血,以及那疯狂暴躁的气息之中,透发着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死亡威胁——那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实力差距。
楚萧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将秘法施展到了极致,同时施展身法迅速遁走。
那怪物果真狂奔而来,紧追不舍!
楚萧很快就发现,巨大的实力差距或许并不足以令人彻底绝望,至少打不过还可以逃,但打不过还逃不过便足以令人彻底绝望了——那怪物虽体型巨大,奔行起来竟比他秘法与身法双重加持下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分!
这让楚萧忍不住骂娘,却无计可施。也只能本着逃得一时是一时的心态亡命狂奔,一直维系着秘法的运转,不停的损耗着气血,同时等待那死亡的临近。
是的,那时的他只有等待死亡。他甚至已想好了好几种死法,比如耗尽气血而死、比如成为那异类的口粮,比如被一巴掌拍成肉泥……
楚萧觉得自己的遭遇很不幸,但似乎又是足够幸运的——
在他命悬一线之际,那头怪物忽然遭遇了强敌袭击,一只遮天蔽日的三头怪禽,然后主动放弃了它这只“蝼蚁”。
楚萧这才得以死里逃生。
那一次施展秘法所带来的反噬要远比现在严重得多,虽不曾伤到根基,却也直接迫使楚萧陷入了极度的虚弱和巨大的痛苦之中,气息凋零宛如行将就木,只能藏身在阴暗的山洞里深居简出、苟且偷生度过了将尽一个月的凄惨日子……
楚萧回过神来,幽深的眼眸在不觉间已充满了阴狠暴戾,喃喃道:“两次施展秘法的程度不同,反噬的状况亦是有所不同,不过那‘痛苦’却是如出一辙的令人恼怒……这众多苦难中随意一笔便已令人怒火冲天,萧家,你们要我如何才能不怨恨?”
目光微转,楚萧不由得眼角跳了跳,皱眉道:“你在干什么?”
季兰音跪伏在大河边,一只手扒着河边青石,一只手挽起了袖子,正在河里打捞着些什么。闻言脸色一红,小声道:“我……我饿了。”
楚萧嗤笑道:“你以为那鱼儿和你一样蠢么?你若真能捞上来,我便放了你。”
季兰音抿了抿嘴,又继续打捞了起来,一边道:“你的年纪不大,心思却很多。你明明知道山中有许多恶兽,你放了我我也回不去,所以才会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