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与瞎子(2 / 2)
于是经过商讨之后,决定将楚萧流放到仙殁之地,那个号称有进无出的死亡之地。美其名曰:生死交给老天定夺。
这对于当初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人而言不可谓不残酷,甚至远比将其当场格杀还要来得残忍!
预料之中,少年在那个充斥诡异与恐怖的地方,因各种缘由葬身在某个荒郊野岭应是泼水难收,总归难逃一死。但挣扎求存三年,爬过道道鬼门关,楚萧到底命不该绝!
黄昏愈发深重。
楚萧停下脚步,微微仰起了头。此刻抛开那些令人烦闷的杂念,苍白得近乎毫无血色的脸庞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微笑。
猎猎晚风吹得他一身粗陋衣衫鼓荡个不停,重伤之躯依旧挺拔坚定,为了归来时不失体面而特意梳洗干净并以草绳束起的一头黑发也在愈发劲烈的晚风中散开,狂乱舞动。
楚萧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朝着山上大声喊道:“老瞎子,我回来了!”
他眉眼之间尽是发自内心的笑意和欣喜,静默片刻,微微垂下眼帘,又自语般喃喃道:“活着回来的。”
并无应答,因日以继夜的跋涉而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很快便被碾碎在风里,唯有远方群山间兽吼禽鸣此起彼伏。
楚萧伫立半晌,然后又抬起脚步朝山上走。
这座不知名的山不算太高但也绝不矮,怪石嶙峋,山道险峻。
筋疲力尽登上山顶,楚萧脑海中便再没了什么“不失体面”之类的念头,毫无形象地五体投地,任由那杆重达四千斤的长枪压覆在身上,连丝毫都不想动弹了。
楚萧大口喘气,仍留有残阳余温的地面令他觉得亲切无比。
倦意袭来,楚萧的眼帘不受控制的开始逐渐收紧合拢。迷迷糊糊中,只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缓缓从面前的石屋里走出来,然后便失去意识昏睡了过去。
楚萧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重云散尽,月已中天。微微动了动,浑身便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感。
而在这样巨大的痛楚之中,又伴随着阵阵舒适的清凉。
楚萧这才发现自己袒露着上身被浸泡在木桶中,碧绿的药液漫过胸膛,药液上漂浮着一株株黑漆漆绿幽幽、奇形怪状的药草,随着他的苏醒而轻轻晃荡着。
不必想,这必然是老瞎子替他准备的药浴。这山顶上只住着老瞎子一个人,也只有老瞎子才会救他。
楚萧缓缓移动目光,在这山顶上仅有的一株孤零零的老树旁,一个佝偻的身影背着手一言不发地仰着头,似乎在凝望星空。
这道身影自然是老瞎子。老瞎子虽然是个瞎子,但凝望星空却是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
楚萧甚至不必看就能知道,老瞎子的表情定然温柔极了。
因为这样的情景楚萧已见过了无数次,但他至今为止也没有想通老瞎子究竟在“看”些什么,更想不通那天上究竟有什么奇妙物事,能令人这样痴迷。
楚萧嘴唇张了张,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本想说些感怀的话,但未免显得矫情。何况老瞎子一身经年未见愈发浓重的风霜感,定是有曲折经历的人,自己这三年的流亡生涯于他而言或许连一朵小小的浪花都算不上,反倒贻笑大方。
于是,千言万语真正说出口时,只变成了简单的四个字:
“别来无恙。”
而老瞎子的回应也是丝毫不出楚萧意料的冷笑连连。他微微转头,讥诮道:“祸害遗千年真是半点不假,你小子果真命硬,竟能从仙殁之地闯出一条生路来!”
楚萧自嘲地笑了笑,神情微微有些恍惚,轻声道:“按理说我应该死在里面。那里面堆满了白骨,实在是一片不错的埋骨地。但我转念一想,来这世上走一遭,还不曾见过世间的繁华就早早夭折,那样多半是要死不瞑目的。”
老瞎子冷哼一声道:“年纪不大怪话倒是不少!不过活下来也好。老夫前几日还在纳闷,你捣毁了老夫的药园,曾答应要亲手栽下五百株药草来偿还。我合计了一番,从你九岁那年开始算起,截止到三年前你十四岁,五年时间里一共只栽种了三百八十二株,还差一百一十八株。”
楚萧轻轻靠在木桶上,伸出双手搭在木桶边缘,然后抬头仰望着星空。月明风清,星光无限。他摇头道:“不种了。”
老瞎子转过身来面向楚萧,他双目的确已眇,紧紧闭合的眼帘与面部的皮肉连在了一起,留下几道干枯疤痕显得狰狞可怖,但他仍是精准地“瞧”向了楚萧的位置,语气不善道:“你说什么?”
楚萧道:“我说我不种了。”
老瞎子破口大骂,道:“混账!你信不信老夫再把你丢进去?”
楚萧沉默了一下,道:“我往后再赔你。”
“你敢跟老夫讨价……”
老瞎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忽然静默下来。静默了许久,忽然咧开嘴嘿嘿笑道:“混小子三年不见气性倒是见长。怎么,对萧家的行径忍无可忍打算大闹一场然后离开这里?”
楚萧凝望着星空,从前一幕幕涌现在心头。那个他长大的地方从来不曾给过他温暖,只有鄙夷和谩骂……
他缓缓说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货色,做不来以德报怨的事。我在萧家长大,寄其篱下食其残羹至八岁,这份恩情在我一次次屈从于他们从来不问对错缘由欺我、毁我,惩处我时就已经偿还,后来生计未取萧家一分一毫。”
楚萧的声音渐渐冷冽,幽深的眼眸亦缓缓浮现出一抹不属于少年人的狠厉,沉声道:“三年前他们见我孤苦无依,将我驱赶流放到仙殁之地,这是大仇!如今我既然活了下来,而且修炼有成,当然要好好地算一算帐!”
老瞎子轻蔑道:“区区炼体三阶也算修炼有成?最多在同辈人中称尊而已。”
“哼!”
楚萧讥笑一声,冷冷道:“蚍蜉尚敢撼树,我楚萧堂堂八尺男儿,有什么不可为?这个自诩传承源远流长实则顽固迂腐的家族已高高在上太久,连最基本的人性都已丢失,成为众矢之的不过早晚的事。既然第一个叛逆者总要有人来当,则索性我横刀立马当仁不让!”
呼呼——
夜色清幽,忽然间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崖边那株孤零零的老树疯狂地摆动着枝叶,老瞎子缓缓转身背对楚萧,良久的沉默之后,语气清淡道:“那就往后再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