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1 / 2)
文森特觉得自己醒了,但是又不确定该不该睁开眼睛。他能听到汽车的声音,楼上的脚步声,隔壁人的咳嗽,但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没有呼吸声,没有心跳声,像是个死人。
一阵笑声在耳边响起。他知道那是谁的笑声。他没有睁开眼,觉得脖子后面有风再吹,只不过是湿湿软软的。他夸张地扭动了一下脑袋,那个笑声更开心了。
“你已经醒了!爸爸!”
文森特故意不说话,等着杰克来抱着他的头摇来摇去。但是那双小手并没有抱过来,儿子的声音也拉远了:“你再不理我,我就要走啦!”
文森特还是躺着不动,把脸埋进枕头里,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的笑容。他知道杰克会耍花招,偷偷藏在门后面,等他爬起来之后再大笑着跳出来吓他一跳。
“爸爸,我走了,我去找妈妈玩了。你睡醒了就来找我们吧。”
文森特猛地睁开眼,一翻身在床上坐起来。屋子里并没有人,卧室的门开着,一眼看去客厅里也是空的。他痛苦地挪动双腿让自己坐在床边,把脸埋在双掌里。昨天中弹的地方还会隐隐作痛,但已经没有伤口了,只有一个暗红色的印记。再过二十个小时,连红色的印记也不会留下,就像之前的几百个弹孔一样。他的身体可以承受很多,但并不意味着他不会觉得疼。身体的疼痛会消退,疼痛的记忆却不会。总的来说,几百次中弹的经历除了痛苦也不会多留下一些什么。
而这个梦境,则是比伤痛更痛的记忆。因为它是真的,而且三年了,它还没被修复的。
文森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往外钻,他要拼命用手压住头才能抑制这种要命的疼。他用力砸了两下头也没能压住它,于是决定求助于灵药。就在他伸手去拿过床头柜上的威士忌瓶子时,电话响了。他想了想,还是先喝了一口才接电话:
“哪位?”
“文森特!我昨天找了你一天,下午还去了你的办公室。你去哪了?”听得出电话那头斯科特·库珀真的有些担心。
“我去找尼克·钱德勒了。记得吗?跟他喝了杯酒,他还把他妻子引见给我。好吧,或许算不上引见。他们两口子人挺好的,对我彬彬有礼。”
“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我更多。”
“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就是简单的寒暄两句,应酬的那种。”
“你朋友的事怎么样了?我问过医院的人,他好像忽然失踪了。”
“我找到他了。他现在挺好的,正在接受古罗马先哲的教育。”
“哦,这年头肯读那种书的人可不多了。”斯科特哼了一声,“尤其是是考虑到这个人在绿墙区参与斗殴。嗯,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别担心他了。邓恩太太找你了吗?”文森特不想再谈论艾迪,或者马可·奥里略,或者任何跟地狱有关的东西。
“我打电话来就是要说这个。我刚给她安排了认尸。”
“她丈夫是第四个死者。”
“没错。可怜的女人。”检察官叹息一声,随即又骂道:“海岸警卫队这群废物,除了喝啤酒钓鱼什么都不会干!你怎么看?”
“我们解决了一宗人口失踪案,仅此而已。谁杀了邓恩,动机是什么,一点问题都没解决。甚至更糟了:他不是骨钩帮的人。你也问过他的妻子了吧?”
“是的,我相信她。她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如果她说他不混帮派,我会相信。”
“嗯,骨钩帮的人也确认了这一点。”文森特摇了摇头,“海伍德那边有什么动静?”
“听说他又抓了几个人,嫌疑比你只多不少。现在他可忙了,轮番审讯,还要应付报社和电视台。说真的,他可真是个媒体宠儿,那些记者对他的兴趣都要超过绿墙区连环杀人案本身了。”
“他要是真当上美恩市警局局长的话,电视台要为他开一个专门的频道。”
“我会跟他谈一下。我估计你不会有事了。”
“我只希望他别把我的名字交给那些记者。”文森特又喝了一小口,觉得头已经没那么疼了。“这件案子你还要跟下去吗?”
“你不能指望凶手自己把结案报告交到海伍德的桌子上。”斯科特无奈地说。“你呢?打算从这摊事里面抽身了吗?”
“我不需要对纳税人负责。事实上,除了邓恩太太,没人真的关心绿墙区的几条人命。哦,尼克·钱德勒可能在乎,不过他宁可自己解决问题。”
“我还以为我们有机会再合作一次。”
“如果我想这么干,就不用从警队退役了。”文森特笑了一下,“有一点我可以提醒你,离钱德勒远点。”
“听上去你昨天过得挺不容易啊。”
“所以我这句忠告你还是牢牢记住吧。”
“你真的不打算跟我说说去钱德勒家的事情吗?”斯科特认真地问。“跟你的朋友有关。我猜得对吗?”
“是的。”文森特不想骗老朋友。“你查了艾迪的底?”
“我在查伊森·豪尔打架的案子,你记得吧?你朋友也被他打了,我本来想找他问点问题,结果他失踪了,我就顺便查了一下他。”检察官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和上庭时一样。“他是骨钩帮的人。”
“我没想要隐瞒这一点。”
“他是清白的吗?”
“我保证。”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再追查他了。”斯科特长出了一口气,“顺便一提,打人的伊森·豪尔昨天下午被保释了。”
“我对他不感兴趣。”
“绿墙区的案子我会继续跟进。如果你有其他线索可以通知我。比起海伍德,我更相信你。”
“就这样吧。我饿了。”
文森特挂断电话,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边。他又把瓶子递到嘴边喝了一口,留下两指高的残酒放回到柜子上。特效药总要留一点,谁知道下一次醒来的时候会不会用到呢。天气更冷了。公寓的暖气刚刚能够让文森特赤裸上身还不发抖。他开始慢慢的活动身体,扭转关节,细致的体会肌肉和骨头的健康程度。一切都没什么问题,他又可以再挨上十几枪了。不过饥饿感倒是迫切的体现了出来。昨天下午,出租车把他送回到公寓的时候文森特已经是昏睡过去了。他清楚自己想要吃东西,但勉强爬上楼梯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倒在床上立刻睡死过去。
中途他醒过两三次。有的是因为做梦,有的是他好像听见墨菲斯托在说话。他让魔鬼安静点,却没有听见回答声。那时候他还觉得有些燥热,起床喝了一杯水,洗了个澡。那是破损的肉体正在恢复时的热量,向坏死的肉体注入活力。这种情况刚刚发生的时候,文森特曾好奇地尝试着阻止这种自我修复。开始的时候这是有用的,他会像普通人一样流血,感染,甚至肌体腐烂。但当他因此陷入垂死的昏迷之中,再次醒来时就会发现身体在自我修复。
“毕竟,你是个人。”墨菲斯托如此评价道。
文森特觉得魔鬼想说的是求生本能。他还不想死。只要他不想死,他就不会死。这是当初天使向他做出的保证。这些天堂的公务员办这种事大概就和厨师把薯条炸熟一样,按部就班,毫无新意。
文森特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一些曾经能吃的东西。他把这些玩意扔到垃圾桶里,回想着自己上一次在公寓里吃饭是什么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他皱起眉头,一边回到卧室抓起衬衣穿上,一边喊道:
“谁?”外面的人没有回应。文森特系好扣子,慢慢的走到靠近门的位置静静听了一下,从椅子上的枪带里掏出左轮枪,悄悄地走到门边又问了一句:“找哪位?”
“麦克林先生?”
这个声音有些迟疑,还有点颤抖,但不是冷得打颤的那种抖。文森特知道那是谁。他把拿枪的手背到身后,打开门。钱德勒夫人站在门外,双手紧紧地抓着墨绿色的小皮包,抬起头看着文森特。她把小圆帽的帽檐压得很低,连眉毛都看不见。她的眼皮红肿,刚刚哭过一场,但她的眼睛张得很大,从里面发出流浪猫狗一样的眼神。她嘴唇有一道暗红色,那不是口红的颜色,是血迹凝固的伤口。
“我能进去吗?”
“你有什么事?”
“我……我想要雇用你。”
“我不在家谈公事。”
“我给你的办公室打过电话,没人接,所以我才找到这里。”女人想要向前迈出一步,不过文森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的身体又不情愿地缩了回去。尽管如此,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地声音更有力:“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你知道我丈夫很有钱。”
“你丈夫知道你来找我吗?”文森特冷冰冰地问道。
“他是他,钱是钱。”
“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他的钱也好,他的女人也好。”
“这两样东西本来都不该属于她。”钱德勒夫人几乎是发出了一声呻吟,眼中已经有了些泪水。“帮帮我,侦探先生。我帮过你的朋友。”
她指的是在绿墙区拦住了伊森·豪尔把艾迪打死的事情。文森特想了想,无奈地说:
“你怎么来的?”
“坐出租车。”
“很好。我现在很饿,你跟我去办公室附近吃个早餐,我们顺便谈谈。我的车不在这边,所以你现在下楼叫一辆出租车,我马上下来。明白了吗?”
“是的,麦克林先生。我现在就去。”女人湿润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笑意,转身往楼下走,没走几步又回头说:“请快一点,别让我一个人等太久。”
文森特转身关上门回到屋里,觉得有点冷。他在屋子里来回了几步,转动着手里的枪,最后带好枪带,把长大衣穿好。临走之前他回到卧室把最后一点酒喝干净。
“换成是我,就不会在这么冷的天气出门。”魔鬼像是无意地说了一句。
“人总是要吃饭的。”文森特简单地总结道。
下楼之后,一阵冷风让文森特感到很清爽。他呵出一口气,微白的雾气迅速向前飞走。大街上的汽车也像这些武器一样在街道上疾驰。文森特的公寓大门前是从春泉广场辐射出来的六条大街之一,在春泉广场堵了十几分钟的司机进入这些街之后会恶狠狠地猛踩油门释放自己的郁闷,而钱德勒夫人只能徒劳地挥着手,却无法拦下一辆出租车。
“我应该让送我来的司机等一会儿。”看到文森特下来,她沮丧地说。
“是的。就像昨天在你家那样。”文森特把领子竖起来挡风。“顺便问一句,你刚才付车钱了吗?”
“当然!我今天是做了准备才出门的。”娇小的女人争辩道。
文森特没有接话。他看到一辆出租车在他俩身边慢慢停下来,一个白人小伙子在驾驶座上低头朝外看了看钱德勒夫人,用东欧口音问道:
“女士,你要走了吗?”
“哦,天呐!”钱德勒夫人回头看到他,惊讶地说:“看看是谁?小天使飞回来了!”
“你送她来的?”文森特一手搭在车顶朝里面看了看,车里很干净。“她给的钱不够吗?”
“那可是够两个来回的!”小伙子眨眨眼,咧开嘴笑了。“我刚才想要从春泉广场去北边,结果去那个方向的路发生了车祸,半个小时也出不去了。于是我又转回来,看到这位女士在拦车。”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钱德勒夫人拉开后门钻进车里,文森特也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司机看上去很高兴为这位女士服务,之前的堵车并没有影响到他,声音充满愉悦地问:
“我们去哪里?”
“浮士德大街。西边。”文森特看了一眼司机,“这次是我付钱,别指望多少小费了。”
小伙子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面的女人,动了动嘴没有说话。那不是失望,而是稍许惊讶。不过他立刻发动车上了路。文森特看着车外后视镜,后面的车一辆一辆的在一些街角拐弯消失。他放下心来,又看挡风玻璃上的后视镜,发现女人也在看他。她立刻将头转到窗外。那一瞬间,文森特注意到她的眼角有淤青。
出租车从西侧进入浮士德大街,经过两个接口之后文森特让司机停车,付了钱之后下车。钱德勒夫人一直没动,于是文森特走到后面为她打开车门,女人自己下了车。他指了指旁边的紫带咖啡馆说: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来这里吃东西。”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大概是9点半钟,店里只有两桌客人,都是老人,动作很缓慢地吃着食物,面无表情地看着进来的人。他们穿的衣服会让钱德勒夫人这种档次的人看一眼都嫌脏,不过她表现的只是有些好奇和陌生,四处打量这间低档餐厅,好像从她生活的美恩市下面又挖出另外一个美恩市。两名女招待一边收拾桌上的残余一边聊天,看到有客人进来之后也并没有搭理。文森特在窗边临街的桌子坐下,他从这里可以看到自己办公室的楼,和自己的那辆蓝色道奇停在楼下。钱德勒夫人坐在他对面,不安地看了看店里的其他人。文森特抬了一下手,吸引到女招待的注意。她看到了,并没有走过来,而是远远地等着文森特说话。
“培根三明治,炒蛋,煎饼,一杯咖啡。”
女招待用舌头和牙齿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眨了一下眼睛表示知道,然后一边写下菜单一边往后厨走。没有人对这种吵人的点菜方式有异议,只有钱德勒夫人脸上有些惊奇的表情。文森特注意到这一点,于是说:
“想吃什么就直接喊。他们倒是不会上错菜。”
“我不饿……”她看了文森特一眼,把头低了低。
“吃点东西,会没那么疼。”文森特点上一根烟,身子往后靠了靠,仔细地看着对面的女人。“伤很新。昨天晚上?”
“昨天下午。”女人的声音很弱。
“像你这种身份的女人,就算我不是侦探,也知道是谁干的。”
“是的,是尼克。”她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把手袋往桌子靠窗边的地方挪了挪,补充道:“他不经常动手。”
“哦?这个大忙人干什么事都要看时间表。”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挖苦一个受伤的女人。”
“可能是一种套近乎,化解尴尬气氛的方法吧。每一行都有自己和客户交流的方式。”
“你是比较不入流的那一种。”
“很好,你开始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了。你怎么知道我公寓的地址?”
“这才是谈话的正常方式!”钱德勒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回答道:“托德告诉我的。”
“嗯,他当然知道。”文森特身吸了一口烟,点了点头。“他是个好律师。是你的离婚律师?”
“我不想离婚。我没有权力离婚。”
“哦,我还以为你要我去调查你丈夫的外遇对象,能在离婚官司里赚上一大笔抚养费。”
“我跟你说过了,我来找你和尼克无关。”
钱德勒夫人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引起了客人的注意。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抬起头看到女招待正端着托盘走过来,立刻低下头掏出手帕在嘴上按了按。女招待一声不吭地放下盘子转身要走,钱德勒夫人又抬起头叫了一声:
“请给我一杯咖啡。”
“最坏的选择。”文森特对钱德勒夫人说,又很快抬起手对着女招待冷漠的脸摆了摆喊道:“苏打水,亲爱的。苏打水。”
女招待挑了挑眉毛,往吧台走了。钱德勒夫人歪着头瞪着文森特,他晃了晃手里的烟说:“你会谢谢我的。”
很快女招待就端回来一杯苏打水放在女士面前,满不在乎地问:
“还需要什么吗?”
“一个甜美的微笑。”文森特仰起脸笑着看着她,得到一声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哼”,和一个懒散的背影。
“我猜这家店提供的是美恩市最好吃的三明治,”钱德勒夫人看着文森特盘子里的食物,“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这家店凭什么能开下去。”
“就算是在浮士德大街西段,这家店的早餐都排不上前五。”文森特咬了一口三明治,熏火腿咸得要命,他猛灌了一口咖啡,又酸得要命。“要我说,这里的东西都不配被印在菜单上。”
“我很好奇你们出于什么目的来付钱被羞辱。”
“可以赊账。”文森特几口就把三明治吃完,挥舞着叉子把炒蛋吃干净,把半杯咖啡倒进嘴里,尽可能让这些东西在嘴里少停留一会儿。他尝了一口煎饼,很普通。糖浆是从超市里买的便宜货,厨师没花心思把它弄得更糟。“任何人来这里吃饭都可以赊账。想什么时候还钱都可以。”
“你是说可以不给钱?”
“你可以一直欠下去。”文森特并不认可这种说法,“不是免费。世界上没有免费的东西。”
“慈善机构?”钱德勒夫人开始重新审视这家咖啡店,“老板是什么人?”
“一个有钱人。”
“我认识的有钱人都不会做这种事。他们会做捐钱做慈善,但不会开免费餐馆。”
“他不想看到有人因为没钱而吃不上饭。你是对的,这不是慈善,是照顾你的亲人。”文森特把表面沾了糖浆的煎饼吃完,留下一点焦糊的饼底。他想把咖啡喝完,但最终没能完成,于是又点上一支烟。“这条街上有很多老住户,这里的老板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