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嫌疑人(1 / 2)
3788年5月1日,七点。
“那么,你对我刚刚的提议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安德纳顿了一下,抖抖手里的厚文件,绿色的眼睛扫了遍眼前的红木办公桌、蘸水羽毛笔、雪茄架,按住烦躁抬眼瞥着紧闭的窗户,低声开口道:“我认为老师您在这方面一直很有见地,承蒙教诲,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方向。”
“这样的话说多了你不累吗?”
“谢谢您的关心。”
“认识你五年,教了你四年。里西海啊,我真是想知道,你不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还想问问您,您究竟什么时候能别叫我的中间名了。
哪怕是奇怪发音的“里西海”,我听起来也有点恶心。
真是令人烦躁的名字。
好热。
“不装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安德纳嘴角上提,空闲的手隔着布料感受兜里火柴盒的形状,心中则是对那提议视如敝屣。
“既然您没事情吩咐了,那我就先走了。”他微笑说道,食指忍不住做出推火柴盒的动作。
“去吧。”
他的嘴角再次上提,这次带上了眼周的肌肉。“老师再见。”
关上校长办公室的大门后,他假模假式的笑顿时转为目中无人的冷脸。
好热。他再次对气温表示不满。
已是五月初,天气正好,不冷不热。但不知何,校长办公室点着壁炉,关着窗子,把整个办公室烤得宛若盛夏。在里面呆上一小时后,除了面部,安德纳全身的皮肤都潮哄哄的。
他想揪起衣领散热,可完全合身的皮质马甲只留给衬衫一小点活动空间。他只好扇动厚文件,希望燥热尽快消退。
“快毕业了……”
再有两个月,他将迎来人生中的大事——大学毕业。七月一过,他会拿到皇家医学院本科的学位证书。
刚才在办公室,他与校长先是探讨了有关保送的问题。随后他得到一份本应是老师们完成的工作,就是他手上那摞厚文件。最后他听了些他认为纯属胡闹的规章制度改革。
收好文件,他忍不住掏出镀金烟盒和火柴盒,大步向楼梯口。
半筒靴在地上敲击出的哒哒声愈发急促,发紧的喉结与步伐的频率不相上下,他连跑带跳下了楼梯,仅用十多秒就从三楼到了行政楼大门口。
“啊……”
自从念了皇家医学院后,他的烟瘾越来越重。
仰着头,他望着比白云稀疏得多的烟雾,笑了。
微风很快就使他凉快下来,除了被衬衫、腰封、马甲三重包裹的腰部,其余地方均已干燥。
“你们校长事真多。”
抽完两根,他脑内响起铃的声音,他刚舒畅的心情立刻阴郁起来。
一定要选,他还是愿意与校长或老师们说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
校长或老师们并不能窥探见他真实的性格,以他的能力,应付他们绰绰有余。
而铃,不仅能时刻监视到他内心的想法,甚至还能通过蛊惑性的言辞潜移默化操控他的行动——尤其在他情绪低落时。
这导致现在的他,几乎不会对铃的话产生任何回应。
放空大脑,并进行奇思妙想是应付铃的最佳手段。
“你怎么不抽了?”铃笑着发问。
听到铃的声音时,安德纳就立刻停下了划火柴的动作。
有铃在,抽烟都没有兴致。
“你怎么还转弯了?你不是要去图书馆吗?”
确定前方无人后,安德纳便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行走的方向也进行了由图书馆向校门口的转变。
以他的经验,铃只要开始说没用的废话,四小时内将不得消停。为了不在大庭广众下失态,原是想去图书馆的他立刻掉头准备回出租房。
“不过,你说你何必呢?”铃明显是在说抽烟的事,“你以前还管校长要烟抽呢,我记得你桌子上那根雪茄还是他给你的。结果就因为他半年前开始戒烟,你就再也不在他面前抽了。你说你何必?我看别人该抽不还是抽?”
“嗯。”
“话说我刚才看了一下,你的校长跟‘太阳乐谱残页’融合得特别好。我估计着,除非用药物,否则没办法让他失控。”
“嗯。”
“至于药物的配方,我可以给你一份,只要你多说几个单词。”
“嗯。”
“你还会说别的音节吗?”
“会。”他掰起火柴。
“你对刚刚对胡安·查孔那股子谄媚劲儿呢?啊?‘承蒙教诲’‘谢谢关心’!真恶心。”
话音刚落,放肆的大笑就爬满安德纳全部的毛孔,听得他一度停下往校门口走的脚步。
“里西海,里西海!哈哈哈。这个口音真的很好玩。哎呦,眉头干什么皱得这么深,会有抬头纹的。哎!我好怀念以前,以前你还会跟我正常说话,现在就只会拿音节敷衍我。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糟糕了!以前你甚至会主动与我说话。”
从安德纳初入首都勒林若西到现在,还有四个月就正好过去七年了。
七年中,发生了两件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事——考取勒林若西大学魔法学部落榜、未婚妻阿卡莎·沃尔克死亡。
这两件事近乎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与心态。
至于他与脑内声音的关系,在他看来,和平相处的日子才是怪事。
如今恶劣的关系才正常。
“凉薄。我都两个月没跟你说过话了,你对我就这个态度?”
“嗯。”
他继续往校门口走,目光发直,像是两天没合过眼。
这会儿,他根本没听脑内不停歇的叽叽喳喳。
“谄媚”单词后的句子,他就再也没听下去,一直放空着思绪。
突然,他低下脸闻了闻左手无名指与小指夹着的烟,又闻了闻攥在右手心的断火柴、左鬓角垂落的头发、右肩上的背包带。
他并没得出任何关于气味的结论,相反,他认为身上衬衫的颜色太白了。
七年,改变的不仅是他的阅历,还有他的精神状态。
愈发频繁的愣神,愈发紧凑的奇怪念头充斥了他的生活。
尤其脑内声音聒噪时,他感觉更为明显。就像有人在他脑中安了滞涩发条似的,又卡又顿,不得控制。
“你果然没在听我说话。你这件衣服袖口的刺绣不好看。好土气的花,跟去年的流行款一模一样!”
“嗯。”
“应该刺上太阳神‘芒’的圣徽。这才是经典图案。”
听到这话,安德纳破天荒回复了好几个长句子。
“铃,你可以把代表你的圣徽图案告诉我,我在屁股上纹一个。
“不,两个,一边一个。
“你说怎么样?
“你要是觉得少,前面也算上,四个。”
他感到特别厌烦的时候,还是会出言讥讽铃。
他撩起右鬓角处的头发,在右耳上架了一根烟,左手夹着的那根则是点燃后叼在嘴里了。
架一根抽一根,这动作被他一做,诞生了种不近人情的斯文。
他把烟灰弹在掌心的断火柴上,垂眼观察火柴梗的纹路。
“铃,你不会没有圣徽吧?
“也对,你又不是十神之一,怎么可能有圣徽?你甚至都不是太阳神‘芒’的后代,要不是攀上暴雪女神‘冬’这条大腿,你的名字有资格进芒神话?”
铃没说话。
似乎是被安德纳的话刺痛了。
直到安德纳抽完烟,铃都没发出声响。
芒神话中,铃只是个边缘角色。直到来到首都勒林若西,安德纳才读过有关铃的部分。
铃,一个雌雄同体的花精灵,后因暴雪女神“冬”的癖好彻底变为男性。因此直到现在,安德纳也不清楚铃的自我认知究竟是女性、男性、还是雌雄同体。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自称为“铃”神秘声音很强。
比芒神话中所描述的要强上百倍。
甚至可比肩除太阳神“芒”之外的其他九神。
“我有一个建议。”
铃的声音再次出现,咯咯咯的笑声里丝毫听不出被揶揄过的滋味。
“安德纳,我算了算,这七年你跟四十三个贵族女性发生过关系,你不如把她们的家徽纹满全身。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那么在丰收季节第二天凌晨的成人向假面舞会上,你肯定会一举成名。说不定会引发新潮流。”
“滚。”
安德纳紧锁眉头忍耐铃疯狂的笑声,紧紧盯着前方的树干,等待笑声的消失。
面对铃这种精神病,他总是会感受到时间的漫长。
等我有能力了,我一定会弄死你,铃。他无数次这样想。
某种程度上,他现在最大的欲望就是变强,强到能弄死铃。至于自己,他早就从一心寻死的懦弱态度变成了要死一起死的疯狂状态。
“安德纳我跟你说……”
“早上好,多尔兹老师。”
安德纳打断铃的话,语气愉悦地对迎面走来的教授打招呼。
他变脸的速度堪比演员,眉头舒展,眼神明亮有光,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完美。在这短短一瞬间,除了表情,他还没忘记右耳上的纸烟,用撩鬓角的动作快速解决不合时宜的打扮。
“早上好,卡佩同学。”
安德纳腼腆一笑,双眼一开一合掩盖文静面容后的厌烦疲倦。
在他的保送申请还没正式批准下来时,他总得一直对这些有话语权的教授陪着笑,尤其面对这位年过六十的教授,毕竟,他的保送申请上需要这位教授的签名。
“看你过来的方向,刚从行政楼出来?校长还是这么喜欢一大早就使唤人工作。”
安德纳听得出这话隐含的陷阱。
若他对最后一句话表示了认可,不出一小时,校长定会在他人口中听到添油加醋版本的对话。即便他与校长的关系还不错,但也经不起故意的挑拨离间。
尤其近半年,他与校长的关系颇有破裂之式。
“您说笑了。”
“跟着校长好好学,”老教授拍拍安德纳的肩膀,“也许你能成为皇家医学院最年轻的教授。”
“您太抬举我了,我的成就都是依仗校长的光辉,还有您与各位教授的关照。”
即便万分厌恶铃,但安德纳不得不承认一点,在这种时刻——有人在现实与他说话——铃永远会闭上嘴,给他一个安静的脑子。
也正因如此,原本往东边走准备去图书馆的他在听到铃说话后,立刻转向南面往人流量较多的大门口走,而不是选择离出租房最近的小门。
他希望能在大门口遇到认识的人,提前堵上铃的嘴。
只是他没想到,遇到的会是全校最斤斤计较、最惹人厌、最喜欢嚼舌根的多尔兹教授。
“校长最近工作比较多,”才笑了一会儿,安德纳的面部肌肉又麻又酸,“毕竟最近又是入学考试又是临近毕业,自然要忙碌些。作为他最重视的学生,我当然要为他分担一些工作。”
“是啊。不像我这种老教授,都没什么事情可做。”
您不是在出入学考试的试卷吗?实在没事做可以把往年的试卷卖出去赚外快。
“琐碎的工作我这种学生做就好,您已经到了该享受生活的时候了。您热爱工作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在我们学生堆里,您是公认优秀的教授,我们都以您为榜样。”
没给老教授接话的时间,安德纳装作焦急的模样立刻说道:“哎呀,抱歉老师,我在实验楼还有些事情,真的很抱歉不能与您聊天了。还有,看您今天气色不太好,您最近为了月末举行的入学考试卷子很是费心,请您多注意休息。”
“你倒是细心。去吧。”
“嗯,老师再见。”
转身离开的一瞬,他不近人情的斯文回来了。
铃若是没在刚刚出现,他绝对会幻想铃的死法,以最惨烈的方式。
毕竟,没有铃的捣乱,此刻的他早就是勒林若西大学魔法学部的毕业生了,而不是现在这个满嘴虚伪话的医学生。
退一万步讲,对魔法学部的老师说虚伪话与对皇家医学院的说,总归是不一样的。
前者能给他提供许多魔法领域的帮助,后者……当医生难道能杀了铃吗?
总不能用医学占星术给铃下个诅咒吧?
“烦得要死。”
一路上,铃没说一句话。
看这架势,安德纳认为铃会就此消停一阵。
因此他又转了方向,往图书馆走去。
校长交代给他的任务还是蛮重要的。
“这是怎么了……”
走了十多分钟,他瞧见实验楼楼下围了一些人。仔细一看是七八名治安侍卫和凑热闹的学生。
皇家医学院坐落在湖西区——首都三大区之一。在三大区瞧见成群结队的治安侍卫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死人了,二是要逮捕嫌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