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移舟来听明山雨(2 / 2)
“那时,我来卢龙寻你一聚,也曾笑你道心不纯,而你只是自嘲凡情难断。七年前,你我相会嵛山,酣醉时兄长终于吐露心声。你一放不下此地浴血收复的五百里沃土,二放不下东山八郡故土,三放不下宣宗鱼水恩,宁负天下谤,壮心守家邦。”
柳晏说的动情,这中山柳氏家主,大晟中山华清城郡守,虽然已过不惑,然而回忆往昔,眼神清明又仿若回到青春时。
“彼时我讽你看似机灵鬼,却嵌着榆木心。那之后,大晟一统东国后,我奉命镇守中山,继承家主,看得北境风云变幻,才知凡事有可为亦有不得不为之道。中山华清柳氏,我祖三代经营,如今根基尽在此处,祖宗家庙绝不可毁于我手;中山千里江山,尽洒我辈心血,绝不可妄遭兵燹,于公于私我推辞不得;三泰泰鼎虢氏是我母族所在,泰鼎虢氏、河东狐氏与大晟储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兄长知我性情,亲情血脉我不能相背!”
“我合着虢先生莽撞过来,就是相信如此天崩地裂的局面,非兄长不能扭转乾坤。”
宗放仔细端详对面这个熟悉且陌生之人,才发觉向来风流倜傥的柳辅平华发业已披霜了。
虢玩知道柳晏并非惺惺作态,其实柳晏如此直白,又岂是说给宗放一个人听,也是说给他听。毕竟作为大晟地方要员,如此深入他国与当地牵连深厚,若是没有他这刺奸为此背书,将来说不得惹来祸事。即便大晟与大肇乃是兄弟邦国,将来如何,谁又能断言?
而当下,虢玩于情于理,为国为己,都要仔细斟酌,大胆应承。
“柳郡守,不必如此。若是宗大先生不明白我等来意,我又如何能来到此地?先生所虑者,是我等来此恐怕乱了先生已有的布局!”
宗放眼光一闪,不愧是刺奸中人,竟被此人点破了心事。
游廊外,星星点点,山雨已至,天色阴沉,岚风凉爽而来,游廊对面门廊下,三童子分左右,垂袖面对游廊而立。
“二哥,这雨下来,我们在这可听不到大人们说话了”最左边一总角童子与右侧稍长少年言道。
“莫要轻佻,大人们说的话不是我们应该听的”少年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尖锐嘶哑,但也显得沉稳有度。
右侧之人年岁更长,转过身道:
“无妨,待会儿夜宴时我们在旁侍酒,以我父亲的游脱性子,酒酣之时,无不可言之事”
“柳二哥,莫看我父亲号醉侯,其实最为严整,小洲之上只有这别院,此间仅我等十余人,内院除你我两家并那道人,其他人等均在后院和船埠候着,如此谨慎,我们还是莫要生事”
“那大哥怎么能在旁边侍茶,我们却在此竖着做门柱么”童子抢白道。
“你这三尺三身量,能做得了什么门柱?大兄已然成年,代父亲处理府中事务多年,父亲有言,内外之事,皆应掌握,我们做好本分事罢了。”
“他再怎么说也是庶子,兄长你才是嫡子。。。”
“住口,”少年严词打断,“哪里来的奇言怪论,咱们府中何曾有嫡庶之分,万不可有此念,不然父亲饶得你,我也不饶你。”
童子看来不惧怕他人,唯独惧怕这个兄长。
“三郎,莫要发怒,想来六郎常随宗二叔往我大晟去,倒把我大晟这些陈规循律学了来,我大晟可不比大肇,若是乱了大宗小宗、嫡庶之分,可是会动摇国本的,大肇风气清新,六郎,莫学此等风气”柳二郎用袖掩口,将梅核用绢布包了纳入袖中,方才口渴难忍,幸得宗家三郎给了几颗腌渍的糖梅子,不仅解渴还让人神清气爽起来。
“此梅子看着朴素,却是难得佳品,大肇风物果然有趣。”
三人正搭话间,叩门之声传来。
宗三郎快步走入廊内,片刻迎得一中年人进来,此人与宗放七分相似,年龄也少七八岁上下,宽袖短衫掩着内里甲胄,头戴巾帻,足着乌皮靴,步若流星走向游廊。山雨来的紧,片刻已然滂沱,此人等不及绕廊而行,穿过厅院径直而来。
“二叔是缘边兵马都监,怎么此时回来”宗六郎不明所以,宗三郎却面色凝重,顶着凉风卷来的细雨紧紧闭合了院门。
“兄长,”入得廊内,动作缓了下来,见得兄长安坐其间,俯首拜言,“明道拜见兄长。”
“先饮茶,再与诸位一叙,”宗放摇动拂尘,那青年步伐端正徐徐上前,“掌灯后,招呼三郎、六郎与柳二郎去后院传筵。”
青年轻手轻脚的先于案上支起三盏双龙青瓷省油灯,再于副阶下檐挂起四盏素纱烛笼,缓缓退下。
待大郎穿廊走向院门,宗放的二弟宗端放下了茶盏,坐在了大郎所置杌子之上,肃然道:
“我与儿郎们前日到了东丹,那人给了确切消息。”
廊内诸人,皆放下手中事,神情皆严肃起来。
“细细讲来,”宗放此刻也放下了拂尘。
“绮里太后以为慈圣太后贺生辰为名,派遣使团于十日前自上京出发,使团较之前庞大,约四五百人,赐赠国礼数十车,已经到达凌云关,正使是绮里太后侄儿南院太师绮里远山,副使二人,有南院翰林中原麻家人,另一人乃绮里挞凛族人,现为腹心长宁军祗候郎君,国信所已接到东丹国的通传,待上报朝廷,朝廷批复到关前放行使团,快则一旬,慢须半月,使团将于慈圣太后生辰前到达顺天府启封城。”
“果然不同寻常!”宗放待兄弟宗端讲完,微捋长髯,稍顿言道。
“不同寻常?!”宗端挺身言道。
“明道且坐下歇歇,”宗放望向虢玩,“贵朝使团什么行程?”
“使团仍走往年路线,先陆路到达姑苏港,在姑苏城港修整后渡海到达大肇境内,如无意外将抵达维扬城,再转陆路,如常二十日即可到达启封。”
“今年并非慈圣太后大寿之年,若非贵国借贺正旦之时,向我朝提亲,也无须派遣使团来,由贵国在京常使上贺表即可。贵国常使上报我主本是突然之事,可见东丹使团此行早已确定。想那东丹自五十年前与我国朝鏖战之后,虽无举国大战,也是双方龃龉不断,三年前辽主崩,新君年幼,绮里太后以大綦凰后故事称制,为树立威德、震慑宵小,也曾数起兵烽,如今双方边界未定,争端未销,如此大费周章是何道理。”
“莫不是来与我家抢亲,”柳辅平打趣道。
“东丹少年天子尚未聘从后族聘妇,请婚不可能,倒是请土有可能。”宗放站起身,面朝昏沉夜色的虚景,扬了扬拂尘驱开扑向灯笼的飞蛾:“明道,你此次去是否如一旬前游弈马军回报一般。”
“更为诡谲,东丹境内除边境营垒森然,我等入境百余里竟未见得有年轻牧人,草原上放牧的都是老人、孩子甚至是女人,所牧都是牛羊,所骑之马也是嬴马居多,那人还说绮里挞凛已经不在上京城了,其直属忠愍宫以及崇德、弘义宫三支兵马即将南下。”
“自謻剌逊宁、謻剌韩隐相继殁后,大肇与大晟边烽渐消,然而自绮里挞凛掌军以来,边患再起,东丹先主尚能控制,然自绮里太后秉政,绮里挞凛虽是太后族人,但出身是国舅少父房,与绮里太后的国舅大父房有分庭抗礼之势”,宗放似是自言自语,“东丹不比我中原王朝,宇朝时,东丹不过是内附的东夷牧奴部落,北狄南侵时,謻剌氏不过是东丹南院大人,值中原大乱,其拉拢绮里氏,取代东丹世封凵罕达辇氏并世袭凵罕至今,当今绮里太后称制所凭借的是母族大父房以及八郡中原人,倚赖忠于少主的謻剌本支衡山四帐皇族,而达辇氏的常衮九帐可是与绮里挞凛交往甚密。”
宗放拈香在灯火上点燃,续在龙泉青釉弦纹三足炉中。朴拙庭院中,唯有此物与诸人神采相映生辉,和合线香散发的香气氤氲开来,让人髓海清亮。
“我本以为东丹主少国疑、女主羸弱,外有强敌、内有枭狰,必会生乱,未曾想绮里挞凛如此谨慎,是打算在外立威了。”
“若非柳郎与东夷鲜罗屠岸氏相熟,元方你们也不会这么快穿行乾昧合虚山至此,事已至此,还请详言”宗放仍盯着眼前虚景,似乎那如星芒般的双眸已经穿透雨线和远山。
“我们的消息来自大綦和蕃州,上京以东,我们的消息来的更快些,十五日前传来准确消息,蕃州归附东丹的部族奉东丹国主诏,三万军马已经在前往东丹夏捺钵永安山的路上了!”
山雨来得急迫,去得骤然,话音落,风雨停,刹那只觉得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