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人(2 / 2)
“贤弟客气了!请!”吴毅保持着微笑,二人对面而坐,边喝边聊上。
三杯酒下肚,田明亮旁敲侧击道:“兄台,此前我已说过,近日我对这世上之事,竟全然不知,恍若隔世。不知当今皇帝是谁?”
吴毅并不感到奇怪,淡然解释道:“今时乃崇祯元年腊月十三。当今圣上已登基一年有余,阉贼已伏诛,再无妖人祸乱朝政,再无阉党监视民间议论,故贤弟不必这般草木皆兵。”
“崇祯?”田明亮自言自语着,努力调动大脑中少的可怜的历史知识,以及各种古装剧里的剧情,大致判断出,这是到了明朝亡国的阶段了,崇祯帝最终是当了吊死鬼的。
吴毅看着认真思考的田明亮,继而正色道:“令祖田主簿遭阉党走狗诬陷身首异处,当今圣上英明神武,一举铲除阉贼,也算是为令祖报仇雪恨了。”
吴毅的话信息量还不小,田明亮尽量显得比较沉重,毕竟说的是他已经故去的祖父,无动于衷还是不太合适。
想到明朝好像是被李自成所灭,又拿不准是何年何月,崇祯在位几年,田明亮试探性地问道:“兄台,可知闯王李自成今何在?”
“李自成?”吴毅一脸茫然,“愚兄不知贤弟所言何许人也。”
田明亮猜测,此时的李自成,恐怕还没有什么名气。
看如今自己所在的这个米脂县,颇多窑洞,地貌也具有黄土高原的特色,应该是在陕北一带。而记忆中,李自成好像正是陕西或者山西一带的人,田明亮不禁设想,兴许可以去找一找这个风云人物呢。不为别的,单纯就是亲切感。毕竟,历史书里的明末,田明亮也就知道一个李自成,因为知道李自成,所以知道了崇祯是个皇帝的年号。
见田明亮好像有心事,吴毅举杯,推心置腹道:“贤弟,今天下饥荒连连,百姓换子而食,实乃乱世之前兆也。你我兄弟屈居县衙,也算是求个安身立命之地。然,书吏杂役之流,终归是下三滥之流,于这乱世之中苟且偷生,实有愧于大丈夫之志,有辱祖宗之名也!”
“都道是乱世出英雄,兄台难道就未曾谋划走出这弹丸之地,见一见大千世界,闯一番事业?”田明亮听出了吴毅的弦外之音,试探道。
“愚兄曾跟随家父在乡野把脉问诊,略通医术,也曾想过做个土郎中,多行善事。”吴毅若有所思道,“实不相瞒,愚兄已做了些许安排,不日将付诸行动,脱掉这一身下人皮囊,重操旧业,不求悬壶济世,但求问心无愧。贤弟可有别的打算?”
田明亮坦然道:“我身无一技之长,此前病过之后,头脑益发迷糊,也只能是泥巴萝卜,擦一截吃一截了。”
“县衙的艾主簿,对愚兄颇多提携,更是令祖一手提携的故人。愚兄此番离去,书吏空缺,愚兄一定向主薄举荐贤弟。虽同为下人,然书吏终究事务略微轻散,少了许多劳累奔波,不知贤弟意下如何?”吴毅已有三分醉意,热心地说。
田明亮心里没底,但想当然地以为,书吏大概是做一些文字上的辅助工作,大致相当于秘书之类,显然比当个门子要轻松一些,至少不必跑那么远的路挑水、砍柴,也不必被那张四娃支配,于是连连作揖,“在下初来乍到,啥都不懂,啥也不会,有劳兄台提携指教了!”
“自家兄弟,就不要如此见外了!愚兄备了纸笔,贤弟且认真抄录文章百来言,愚兄交与主簿,算是投石问路。”吴毅爽朗笑着,取出纸笔砚,帮田明亮研墨。
田明亮年少时曾学过五年书法,还有些功底,于是用楷书抄录了一首李白的《将进酒》,当然是用的简体字了。
吴毅连夸好字,真的字如其人,田明亮谦虚了一番。想到当初父亲逼迫他学书法,毒打了他几顿,又想到自己不小心坐垮书法老师的椅子,连锁反应撞断了一条桌子腿,老师罚他抄一百遍《将进酒》,他此刻倒有些感激和庆幸了。
二人又对酌片刻,说了些推心置腹的话,将壶中的酒喝完,更夫打更了,已是三更时分,吴毅带着七分醉意,揣好田明亮抄录的诗,叮嘱道:“那张四娃乃定边县人士,生性霸道,传闻其弟之前做过延安府捕快,后投了军,系府尊老爷身边红人,贤弟切莫与他起了争执。”
“多谢兄台提醒,小弟我自有分寸!”田明亮略有些惊讶,但借着酒劲,也不愿示弱,振振有词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近日愚兄公事、私事缠身,无暇他顾,就此告辞,贤弟保重!”吴毅说罢,踉跄着离去。
听着吴毅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田明亮心里有些感动,这吴毅恐怕是早已料到,那张四娃会为难他这新来的,怕他忍不了一时之气,所以专门打预防针,并想办法推荐他去当书吏。
他对吴毅的第一印象就蛮好,这下更对他多了三分信任。
喝了几杯酒,身上更暖和了,田明亮钻进草堆,睡了片刻,更夫打五更,田明亮便按照张四娃的吩咐,极不情愿地起来,外面漆黑一片,寒意扑面而来,像刀割一般。
来到河边,河床结了一层薄冰,很滑,行走比较艰难。
河面已经结冰,田明亮拿扁担敲开一道口子,才打到了水。一个时辰,五个来回,勉强将水缸装满,天才微亮。
接下来是打扫里里外外的卫生,然后受张四娃的委托,给马儿们丢些干草,给马儿擦毛,擦洗后院里的轿子,忙得满头大汗。
卯时,张四娃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四处检查,提了很多改进意见,比如水缸尚有一寸没满,轿子内部要保持干燥,马厩里要添水,并嘱咐明天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接下来的几天,大抵是一样的节奏,每天起早贪黑累成狗,然后被张四娃各种挑刺。
因为吴毅专门提醒,不要和张四娃起冲突,所以尽管很不爽,田明亮还是选择了忍让。
吴毅再没来找过田明亮,甚至连吃饭也不见那些书吏的影子了,衙门也没什么人来办事,从来没见过县太爷、主簿这些当官的,整天都是一堆下人看着彼此忙碌,日子乏善可陈。
腊月二十上午,田明亮干完了那些活儿,正在站岗,接受张四娃的教导,吴毅带着简单的包裹,背着铺盖卷出来。
吴毅向田明亮道别:“贤弟,主簿令你即刻前去吏房,接替愚兄此前的差事。愚兄此番离去,暂且不会远走,若贤弟有事,可前往城郊李家站找我。”说完匆匆离去。
张四娃有些诧异地看着田明亮,田明亮礼貌地微笑,不紧不慢来到了吏房。
艾主簿留着长胡须,约摸六十岁的样子,此刻正在整理案牍,见田明亮进来,礼节性地笑着,寒暄道:“听闻吴毅所言,你少时读过十年私塾,能识文断字,写得一笔好字,搁在门房走杂,有些屈才。吴毅此番离去,书吏空缺,你且顶上。”
“多谢主簿提携!”田明亮鞠躬致谢。
“不必见外,昔年令祖对艾某有知遇之恩。”艾主簿说着,将一个账单递给田明亮,解释道,“县衙书吏,除起草文书、整理案牍,还需兼顾赋税征缴、户籍登记造册管理、农田水利、军粮筹集、兵壮征集等事务。近日县衙无其他事务,当务之急系催缴田赋、人头税,此乃欠缴账目,腊月二十五之前务必催缴七成以上。”
“学生愚笨,还请主簿多多教诲指点!”田明亮一边客套,一边查看着账单,三十户,田赋、人头税、辽饷三个明目的赋税,多的欠缴十来贯,少的也有三五贯的,一共欠缴二百三十多贯。
田明亮对这货币度量单位没有概念,也不知这征税从何下手。
艾主簿继续解释道:“你初来乍到,尚不熟悉流程,先给你分三十户练手,粮草、牲畜、金银首饰等均可作价抵扣,你且参照市井行情折算,高低亦凭你定夺,作价高了届时就由你自己补上差价。若无值钱物件,壮丁一人可抵十贯,成年妇女一人可抵五贯,老幼病残不得充抵。腊月二十六,延安府府尊老爷将赴各县考功,若仍无半点成效,我等恐不好交代。你且挨家挨户催促,若遇强词夺理、泼皮无赖者,整理名单禀报与我,我自有安排。”说完,他也拿着一个账本,从侧门匆匆离去。
好家伙,原来在这县衙里,所谓的书吏还得收税,连好歹有个品级的主簿也要亲自收税,看来也不是啥轻松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