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辈记忆（1 / 1）

鸦片对中国人民的毒害甚为惨烈，令人发指。仅此一端，我们就该铭记对侵略者的仇恨。清朝禁鸦片，因而爆发了鸦片战争。禁烟的英雄林则徐大人却因此获罪，充军伊利，留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豪言壮语，激励后人。人生天地之间，凭一事而百世不朽，藉一言以千古流芳。林则徐之谓也。民国时期也禁烟。我看到过这方面的许多资料，比如蒋经国夜查突袭烟馆的故事等。同时也看到过高官军阀等贩运烟土的许多掌故等。不禁感慨系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一夜之间，所有的烟馆妓院全都关闭。实在是大快人心。仅此一端亦可见中国共产党所以得天下得民心矣。现在，这段时间，我常常在各类媒体上看到警方严查黄赌毒的报道。我与父亲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警察抓捕毒贩的画面便勾起了老爷子的有关记忆。

我的爷爷在弟兄四人中排行老二。虽然世代务农，家境贫寒，但个个高大魁梧、体格健壮。父辈、我辈、儿孙辈依然如此。祖辈与乡邻们一样，农忙时日夜辛劳，农闲时强身健体。石锁石担等家家皆备。村民常常聚集在土地庙前，切磋卖弄，耀武扬威，争强好胜。我的爷爷舞得一手好九节鞭。我的大姨夫勇猛慷慨更是远近闻名。当然，男人们之间争强斗狠的事情也是少不了的。但总比吃喝嫖赌抽鸦片强吧！

唯利是图的商人终于到江北来开辟市场了，也许是“首善之区”南京城里禁烟逼得他们把目光投向乡村了吧。不得而知。总之，距离祖辈居住劳作的乡村只有十多里地的东门街终于也有了大烟馆。小小的东门街居然有七八家之多。简直就跟现在的网吧一样。

没见过的东西总想看看，没吃过的东西总想尝尝。人性皆然。村民们中个别胆大的卖完了粮食便既紧张又兴奋既笨拙又胆怯地犹疑着蹩进烟馆里去了。烟馆里的幽暗深邃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烟馆里飘出来的若有若无不绝如缕的香气为什么这么香？烟馆里传出来的忽高忽低断断续续的笑语低吟到底是怎么个乐法？这些个疑惑引逗着这些个健壮如牛没有见过世面的乡村汉子。其实，他们的老婆也不甚反对，甚至还面红心跳地纵容怂恿。女人家不能进去，让自己的男人进去看看，也算是代替自己长了见识，也可以在其他女人们面前卖弄炫耀，“妻以夫为荣”，而且她们要显示自己“嫁狗随狗嫁鸡随鸡”的贤惠：自己的男人辛苦了好一阵子，抽两口大烟享受享受又有什么呢？慈禧太后都在抽，城里的老爷们也在抽，我们小老百姓就该死啊？又不是去逛窑子？

抽过的村民尝到鲜了，出来后便到处炫耀，当然也少不了因初次体验的笨拙而被人取笑的细节。这等于给烟馆做了免费广告。没抽过的村民便心动了。心动随后便是行动。渐渐的，进大烟馆的人便多了起来。先前是到街上办完了正事顺便去抽两口，就像如今几个朋友或者一家人出游逛街到饭店吃顿饭一样。后来，几个人或者一个人便偷偷摸摸地特地上街抽大烟开洋荤“做神仙”去了。把抽大烟当作了正经事，甚至比卖粮食换钱买种子农具等还要重要的正经事。渐渐的，玩石锁、举石担、舞九节鞭的人少了。农闲时去抽，农忙时也去抽了。抽大烟比耕田耙地除草施肥举重跑步舞文弄墨等当然更使人入迷。古今中外，害人的东西总是令人着迷快乐的。这个时候，女人们傻眼了。自己的男人不再是从前的男人了，简直不是人了。卖粮食的钱被抽光了，甚至粮种也被偷出换钱抽大烟去了，甚至陪嫁的金银首饰也被偷出换钱抽大烟去了，甚至偷光了自己家再去偷别人家的，甚至自己不要脸也让老婆孩子爹娘老子列祖列宗也跟着丢人现眼了。为了抽大烟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也都可以不做。不该做的却去做，该做的却不做。抽大烟成了生活的全部。

父亲说：“鸦片这东西，粘上就别指望戒掉。”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朝吸毒，终身戒毒。”

我的大爷爷抽光了家产，却又将我爷爷家的一头猪偷赶出去换了钱抽大烟去了。我的大奶奶每个烟馆去找，就像现在做父母的去网吧寻找自己得了网瘾的儿女一样，却没有找到。几天后，我的大爷爷抽光了钱，被理所当然地撵出了大烟馆，回家来了。家还是原来的家吗？家还属于他的吗？家还能容得下他吗？他还是原来的一家之主吗？我的大奶奶说：“马家大塘还没有盖上盖子。家里的绳子还有一根。”我的大爷爷也自觉无趣便把自己吊在了柴房的屋梁上。

我的三爷爷更甚。他和几个光棍汉混在一起，整天不归家。父亲说他死在了土地庙里。无人收尸。那时节，土地庙成了大烟鬼们最后的归宿地。

这弟兄两人到底有没有后人留下来？父亲说不清楚了。

我的爷爷也学会了抽大烟。但他没有钱进大烟馆，只是买了零散的白面子回来抽。就像没有钱进饭店只能进菜场买些鱼肉蔬菜回来自己加工一样。贫穷挽救了我的爷爷，我的的奶奶更是他的福星。每次抽的时候，我的奶奶就跑过来把桌上的白面子用手抹到地上去，一边抹一边说着‘你自己不得活路了，儿女们也不得活路了’的话。爷爷急了，就打奶奶。奶奶也不还手，抱着头，弓着背，任由爷爷打，只是反复地说：‘你自己不得活路了，儿女们也不得活路了’。后来，爷爷就不抽了。我的奶奶是个身材高大的人。多少次，我都在模糊的泪眼里仿佛看见我的高大的奶奶被我的更加高大的恼羞成怒的爷爷殴打的情景。为了我的爷爷，为了我的父辈们，我的奶奶横下了一条心：就是把我打死了，也不能让你抽大烟。

我极想为我的奶奶多写一些文字，但我了解的实在太少，老爷子也不愿意和我们讲那过去的故事，但是，仅此一事，我就应该牢记我的奶奶并且满怀感激。

我们能够有今天，应该感激的人当然很多，但是，我总是觉得最应该感激的人还是我的奶奶。没有她的舍身忘我的精神，很有可能，我的爷爷也会像许多人那样抽得倾家荡产，甚至都会像村里有的人那样抽得死无葬身之地，就像他的兄好弟一样走上一条不归之路。那么，我们这个大家庭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很难说了。我的父亲一辈子都不抽烟，劳苦一生，今年8多岁了，身体依然硬朗。我们兄弟几个一个也不抽烟，身体健康。我们应该感谢奶奶。所以，每次清明上坟，我都会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烧纸钱磕响头，表达对奶奶的恭敬好感激之情，不敢怠慢。

我的四爷爷没有粘上鸦片。我在十来岁的时候还见过。老人家虽然年逾古稀，却身板硬朗，精神矍铄，眼睛炯炯有神，还在为他儿子的工厂守门。他的儿孙曾孙繁多并多有出息。我们至今还在来往。

2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