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精纺毛呢的最后盛宴(1 / 2)
慈不掌兵和爱兵如子看似矛盾,看似对立,实则说的是一件事。
在决定命运的战场上,慈不掌兵,无论如何都不能后退,因为大军的身后,就是大明的百姓,而只有平日里做到爱兵如子,才能在重大战役中,完成暴力机器本应该有的使命。
大明皇帝,成祖朱棣、仁宗朱高炽、宣宗朱瞻基,都能够做到数年如一日的前往京营操阅军马,而英宗朱祁镇因为九岁登基,就把这一项给停了,在土木堡之战中,大明京营的战斗力已经远不如初,那么战败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军事行动向来如此,无论中间打成什么样,军事行动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胜利。
朱翊钧不想让军兵冒险,是爱兵如子,也是出于经济的考虑,大明朝现在白银在各大城都形成了堰塞,需要消化一段时间,大明的精纺毛呢可以反映白银的流通性,当精纺毛呢的价格稳定上升,则代表着白银的流通性在下降,当精纺毛呢的价格在剧烈波动,代表着白银的流通性在增加,精纺毛呢暴跌,则代表着大明的货币政策的稳健。
大明对白银的需求是无限的,就像是一个饕餮一样有多少吃多少,但消化速度,也就是白银从城内向乡野的流通速度是需要进行调控的。
朱翊钧是精纺毛呢这个盘子最大的操盘手,白银的流入变缓,对大明并不完全是个坏事。
“再等等吧,如果泰西的大帆船五年之内不来,咱们大明的大帆船就过去,过洋船的确可以过洋,但是大明没有足够的船员去操作大船过洋。”朱翊钧看着邓子龙,做出了自己最后的决定。
他看着邓子龙略显疑惑的表情,更进一步解释道:“七下西洋的旧案,里面有很多的牵星过洋图,我们可以把这些完全消化掉,把针图更新,将已知的航路消化之后,再进行探索。”
“船长安东尼奥献出了不少的宝物,但是他最珍贵的航海经验,并没有分享,这是需要我们自己探索的领域了。”
“将军以为,安东尼奥争夺葡萄牙王位,胜算几何?”
邓子龙理解了陛下暂时不进行大远洋探索的原因,大明有自己成熟的航路,郑和留下了的牵星过洋图,仍然对现在的海贸有指导意义,大明需要消化掉这些海图,对海洋更加了解之后,再进行探索和冒险。
“他应当可以获胜,他获得了十二条五桅过洋船!”邓子龙对安东尼奥非常看好,有大明皇帝的投资,安东尼奥在泰西争夺王位,成功率会进一步的提升。
“朕倒是以为,他恐怕很难成功。”朱翊钧对安东尼奥的征程并不看好,费利佩二世的武德极为充沛,他的军队非常能打,安东尼奥只有平民的支持,可是这些平民在哪里?在王位争夺之中,平民的支持,又有多少影响?
这个战局,不是十二条五桅过洋船能够左右的。
邓子龙其实非常明白陛下的悲观,原因很简单,安东尼奥的根基非常单薄。
邓子龙和陛下聊了很久,而后离开了西苑,邓子龙会在京师逗留半个月的时间,而后等到自己的船修缮完毕,就返航吕宋。
朱翊钧拿出了一张杂报,里面的一篇文章,引起了朱翊钧的注意,是讨论是否要跟俺答汗再次开战。
黄悦忠,鲲溟山人,反对对俺答汗再次开战,反对的出发点是,大明继续为征伐俺答汗投入,反而是抬高了俺答汗的身价。
大明和俺答汗之间的彼此征伐,在嘉靖、隆庆年间持续了整整二十五年,在这个牌桌上,大明每次下筹码,俺答汗都用军事胜利以小博大获得了更多的筹码,抬高了自己的身价。
隆庆议和之后,俺答汗已经无法通过和大明的军事博弈提高自己的身价,而且随着三娘子为代表的议和派崛起,导致俺答汗的身价在内部倾轧之中不断降低,如果大明继续投入,无疑是给俺答汗博弈的契机,或者说重新完全掌控大明金国的理由。
黄悦忠的这个观点非常新颖,朱翊钧发现,他说的不无道理。
俺答汗戎马一生,鲜有败绩,也就在马芳和戚继光里吃了几次闷亏,如果大明和俺答汗战端再起,俺答汗军事天赋就可以得到发挥,到那时候,事情反而变得对大明不利。
黄悦忠给出的想法是等,等俺答汗自己死,俺答汗已经很老了,只要等俺答汗死了,北虏中的主战派就会变得群龙无首,那个时候,就是最好的时机,在此之前,大明应该枕戈待旦,训练足够的多的骑兵。
朱翊钧为了这篇杂报,专门让俞大猷、戚继光和谭纶研究了下,就连最激进的谭纶,都对黄悦忠的说法,有些意动,陛下才十七岁,可以等,但是俺答汗已经老了,老到对本部都无法有效遏制。
戚继光则认为,黄悦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主要是现在大明什么也做不了,没有骑兵,讨伐俺答汗就是去给俺答汗送菜,给俺答汗送去军事、政斗的资本,同样也是给俺答汗送经济敲诈的理由和借口。
战马的培养,不是把马匹放到草原上,然后从中遴选就可以得到战马了,那么做,再好的马,也会变成头大颈粗耳短、体态矮小、腿变短耐力变差,说是驽马其实和驴的体态非常接近,繁衍战马,需要好的种马,就是骨架大、耐力强,然后用粮食养几年,和类似的好马杂交,而后从后代中遴选。
战马的培养需要极长的时间,大明骑兵组建的进程不算慢,就看是俺答汗先病死,还是大明的骑兵先拥有强悍的战斗力了。
而另外一份杂报,内容则是民报,里面有些有趣的案件,令人忍俊不禁。
西城一富户姓邹,邹大郎是家里的独子,因为比较蠢笨,一直没有讨到婆娘,一个媒婆上门说亲,这丈母娘这一关不好过,不过丈母娘这关也见不到新媳妇,结果付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之后,仍然没见到对方姑娘。
邹家老母亲觉得不对,就去顺天府衙门报了案,这一查,发现了媒婆、丈母娘、新媳妇都是这个媒婆本人假扮,分饰三角儿,骗了邹大郎一家团团转,这是骗,邹家老母亲要追究,邹大郎却不肯,这邹大郎反而要按照说好的媒妁之言,把人给娶了。
这媒婆现年二十四,丧夫,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邹大郎非要迎娶,这媒婆不想被流放,只能嫁了,结果嫁了刚刚两个月,这邹大郎操劳过度,马上风,死了!
这一下子就成了一桩奇案,这邹家老母亲哭,新媳妇也哭,这顺天府丞王一鹗人都有点傻了,这怎么判?
比较有趣的是,后来邹家老母亲又到衙门销案,是因为这邹家新媳妇,就是那个媒婆已经有了身孕,邹家老母觉得算是有了后人,而且这新媳妇还真的生了个儿子出来。
朱翊钧很喜欢看杂报,尤其是这个不谈时事,只关心百姓生活的民报,是朱翊钧最喜欢的一份杂报了。
“西土城那些个富户,在姚光启走后,就没有什么动静了吗?”朱翊钧问起了这西土城迁徙来的遮奢户,姚光启这个代表性人物离开,让西土城富户们的凝聚力下降了许多。
“陛下,姚光启这样的人,不大好找,他跟王谦斗了这么久,不落下风,偶尔还能占点小便宜去,这西土城富户就那么些,便再找不到这等人物了。”冯保笑着解释道。
姚光启干的活儿,说好听点是为了西土城富户争夺话语权,说难听点,就是在死亡边缘试探,得亏大明皇帝是个讲理的人,没有扣几个屎盆子在姚光启的头上,否则姚光启早就死了。
这样的人物,本就不多,西土城富户家里,敢出这个头儿,能出这个头儿的人物,就更没有了。
朱翊钧倒是希望西土城能出几个张四维、成济这样的人物来,张四维指佣奴入宫焚宫,成济则是抽戈犯跸,刺之,刃出于背,天子崩于车中。
这样一来,矛盾直接激化到了不可调和的状态,那么温和的文斗,就可以直接升级为平叛的武斗,整个西土城夷为平地就是。
显然,大明皇帝在这一方面是十分激进的,而西土城的富户们可不傻,迁徙富户充实京畿,本就是大明朝廷略有些亏待富户,安土重迁,这些富户世世代代居住南衙十四府,结果被皇帝一纸诏令,举家搬迁而来,你朝廷要我举家迁徙,我遵从了号令,你朝廷还要杀我全家,那便是国失大信。
迁徙来的富户很清楚,只要不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大明朝廷就没理由过分的苛责。
所有人都认为邓子龙入京来是问皇帝要五桅过洋船的,京师内外的氛围仍然非常祥和,大家对吕宋这个孤悬海外的藩国的兴趣,远小于对吕宋国姓爷的兴趣,国姓爷在吕宋有一百零八房小妾,国姓爷在吕宋有无数的金山银山,国姓爷是老朱家的私生子等等类似的传闻,数不胜数。
很快,就没有人关心邓子龙入京到底要做什么了,因为精纺毛呢的价格开始下跌,本来以为是技术性调整,但很快,精纺毛呢的价格,一日之间跳水四次,在所有持有帛币的投机客们还在疑惑为何突然暴跌的时候,一个消息,不胫而走。
今年海外的大帆船无法如期而至,白银流入即将腰斩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京堂,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精纺毛呢的价格为何会暴跌了。
王崇古为首的晋党,早就在去年年初已经离场,因为王崇古这类的豪奢户,十分畏惧风险,剧烈的价格波动的确代表有利可图,同样也代表巨大的风险,而一部分的大户,提前收到了消息,在朱翊钧开始砸盘的时候,一起出货,精纺毛呢一尺的价格,从十七银,暴跌到了七银,在短暂拉升后,直接在次日暴跌了到了三银的地步。
朱翊钧握着大量的精纺毛呢,他选择了直接出货砸盘,其实就是告诉所有投机客们,再不抛售,就只能烂在手里了。
万历七年四月初四,燕兴楼一层的交易行开门的时候,无数投机客涌入了燕兴楼的一层,开始将手中的精纺毛呢挂牌出售,这种暴跌引发的恐慌潮,让价格再次下探。
大明皇帝朱翊钧在下午时候,带着一行人,悄无声息的来到了燕兴楼,看着一楼的人间惨剧,面色平静,他不可怜这些投机客们,因为所有人都把燕兴楼当成一个大的赌坊,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赌徒。
“价格还是太贵了,当初一尺大布,只需要七钱银,现在还有二两一钱银,还是太贵。”朱翊钧站在凭栏处,看着人间悲剧,对着张居正、王崇古,语气颇为冰冷的说道。
这个盘,还得砸。
“陛下,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明知道一定会有今天,却笃定最后倒霉的绝对不是我,击鼓传花,最终花还是落在了自己的手里。”张居正看着那些人的绝望,丝毫不以为意的说道。
王崇古面色极为复杂,他笑着说道:“陛下,这些人把手伸向了穷民苦力,就到他们绝望的时候了。”
朱翊钧的砸盘行为,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在精纺毛呢这生意之初,就定下的规矩,朱翊钧和王崇古说过,一旦这些投机客们把手伸向了百姓,他就会把桌子掀了,而这些投机客们真的准备把手伸向百姓。
精纺毛呢最小的交易单位是一尺,大明的普通百姓,是决计买不起的,而投机客们在布行兜售一种布票,持有这种布票十张可以换一尺精纺毛呢,当这种生意出现的第一时间,朱翊钧发动了砸盘,再加上泰西大帆船无法如期到港的负面消息,双重作用之下,才引发了这次可怕的抛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