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愚者逆位(1 / 2)
石头的心跳不过是错觉,竖琴掸走那层积雪,默读起石头的名字。
亚历山德娜·卡特琳娜。
那黑色石头埋得很深,几乎触及这颗星球的内脏,竖琴愣会儿神,他终于想起这名字并不属于石头。
这是他的亚历山德娜。
亚历山德娜·卡特琳娜。
1946.7.10-2011.7.10。
竖琴右手顺着因积雪融化而潮湿的斜面滑下,他本想将那些碑文也清理干净,但想想,还是算了。
那只右手离开墓碑,虚握住轮椅的木把手。
轮椅上端坐着的老者费力抽动着上嘴唇,舌头从两排假牙间露个头,几声听不清音节的呼噜声过后,她的舌头最终疲软地落回口腔,只留下嘴角被冻得冰凉的涎水。
一只左手上上下下将那涎水擦干,停在空中片刻后,落回轮椅空着的那只把手上。
竖琴记得七十多年前这里还有鸦群和鸽群,有人坐在长椅上喂它们,它们因而生的肥硕并且多嘴。
无所谓,鸟鸣是多余的。至于墓碑...有时候是天花,有时候是战乱,有时候是暴动,总之这些年墓碑杂草一样疯长,却也没人修剪。于竖琴而言,眼前淹没肺腑的悲怆总能让他忘却寒冷。
“竖琴,咱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2010年岁月不饶人啊。”
来者是巨人贝里,与其说是偶遇,倒不如说他已恭候多时。
望着那畸形滑稽的侏儒,竖琴仅是脱帽致意,答道:“是昨天。”
“也对也对,我本来想说现在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就跟...你懂嘛,哎等等,她是亚历山德娜吗?这可真...”贝里咧嘴,迎面走来,他目前仍未表明来意,只是继续陪笑着。
竖琴不语,他半蹲下身轻吻老妇额头,老者面颊的肌肉几番抽动,似乎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侏儒尴尬地耸耸肩,他那两条锁骨紧凑短小,几乎托住整个脑袋:“哦,抱歉,是小玛丽娜,她跟她妈妈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哈哈。”
将侏儒再一次无视,竖琴慢条斯理整理起老妇的头巾:“我们回家吧,甜心。”
像刻意将一枚卵石投入汪洋,并偏执地相信它会上浮。在某几个瞬间,竖琴真切感受到了女儿的执念,她想站起来,但这念头却如那卵石一样沉入深渊。
她会站起来的。
“今天是礼拜几,啊,对,礼拜六,很抱歉打扰了你的家庭聚会,但是竖琴同志,我们需要谈一下,立刻马上。”贝里挤眉弄眼做出一个他所认为的微笑,他殷切地搓手,以此掩藏焦虑。
“我能容忍与你共事,贝里·萨卡什维利,这已是正常人的极限了。”竖琴头也没抬,本就没有血色的脸颊看上去像是泡水的面皮。
真他妈够衰的。贝里心想。
“有话直说。”语罢,竖琴响指一打。
听到这一清脆响指,侏儒本想留意竖琴指节的动作,但下一秒他却发觉方才那声响似乎从未出现。
似乎...似乎
于是,他眨了一下眼。
瘫痪老妇睡得正酣,暖炉里圈养着火苗将柴堆啃得飞快,热浪烘干黑猫的毛发,在侏儒冻僵的裤腿上磨蹭一番。
没有墓碑,没有冻僵的鸟儿,没有人能拒绝这份温暖。
“『小天鹅湖』。”贝里后知后觉。
竖琴颔首,从凭空多出的茶几上掂起一杯浓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竖琴的诸多同僚只知道『小天鹅湖』制造的幻觉足以迷惑最强大的超人类,殊不知他已经可以利用这一权能有限地修改现实。
“好,那我开门见山好了。”侏儒行鞠躬礼,他宽大的裤腿卷在那小玩意儿一样的军靴里,“我们要逃出去,逃出远冬城,逃出新苏维埃。”
竖琴看得出,贝里的愤怒正在支撑着他的平静。
竖琴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克制,这让他的微笑又多了几分嘲弄的意思:“嗯,又是你当年那套说辞对吧,你要建立那个啥,对,艾欧尼亚绿土”
提及“艾欧尼亚绿土”时,竖琴终于狂笑不止:“绿土...哈哈哈...这些年你还真别来无恙,艾欧尼亚...哈哈哈...你说说你和那些杀害亚历山德娜的nazi分子有什么区别贝里同志,看来我们真没什么可谈的了,走吧,找个啤酒馆,蹲个号子,再写本书,你这...”
竖琴本想继续嘲弄那异想天开的侏儒,怎奈头脑中闪过一阵剧痛。
“他们在开采我们的血肉。”古老之声自竖琴脑海中响起。
像以往无数次一样,他抗争着,将这声音抛之脑后,避之若浼。
“我们在等着你。”古老之声仍在低语。
“不...不是艾欧尼亚绿土,你没有发现吗,那些混蛋从来没有想过接纳我们,你记得他们的眼神吗,那种恐惧,那种...排斥。你清楚军方在搞什么小动作,『星之窗』,别林斯基要是把那玩意搞出来我们都得玩完!”侏儒猛咳几声,他本想喝点儿茶几上的热茶清清嗓子,没成想一口将那老黑猫喷了个炸毛。
“抱歉。”巨人贝里试图向那黑猫道歉。
竖琴蹲下身子,纵使如此他还是高了那侏儒一头:“就算是我误会你好了,但我也得澄清,我,只是想救一下那位米米兰娜同志,其他的事,恕难从命。”
贝里平视竖琴,他渴望一拳打烂这混蛋的漂亮眼睛,打碎他的颅骨,捣烂他的脑浆。他最痛恨的,便是虚伪的平等与怜悯。
侏儒喉结上下蠕动,一个来回便是下巴到锁骨。
他松开拳头,笑了个鼻孔朝天:“怪不得,濒死觉醒权能的超人类...肯定是你那个‘大群’的主意,那这样,做个交易如何。”
“大群”二字一出,竖琴面色惨白,如鲠在喉,他猛地起身,几乎栽倒在黑猫盘踞的羊毛毡上。
“说吧,祈祷你的筹码足以引起‘我们’的兴趣。”大群将目光的迷离诠释为哀恸,他们借以使徒的喉舌呢喃,慈悲无疆。
眼前贝里曾经熟知的那位故友如今以一种陌生的姿态降临。他的双腿已然向前断折,它们坚挺有力,黏滞的血液呈现出星空般的深黑,折射着一切色彩与气息,伸展出全新的触须,状如佛陀的坐莲。竖琴,或者说大群的使徒,他的触须招摇着,成百上千根,每一根都秉持着独特的意志,期许那渺小来者的答复。
“让我们从莫斯科离开,事成之后,我来当你的使徒。”侏儒仰视着竖琴那张无趣的长脸,逐字逐句道。
“好,我们言出必行。”
响指声起。
没有木屋,没有暖炉的火光,没有人能抵御这份严寒。
入夜,一辆不起眼的乌拉尔375型军用卡车正沿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笔直前进。
确认众人皆已入眠,两双潜藏在黑暗中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
它们平静地注视着猎物,只等时机恰当,一击毙命。
类型ii·支配。比瑞萝的『梦行者』正是此种类型的权能,她集中神智,搜寻着罗曼诺夫的心灵。
日记...日记...黏菌那又是什么东西,阿福不对,阿芙乐尔计划别林斯基博士
“你猜我在想什么,黑皮肤的姐妹,有的人觉得自己只要晚上干点儿偷鸡摸狗的事就能掩人耳目,她们觉得自己很聪明。”第三双眼睛从黑暗中浮现,那是“骑士”亨利。
“说人话。”阿卡莎护在妹妹身前,她周遭的空气正在扭曲。
“马上滚出罗曼诺夫的心灵,不然明天早上大家会发现这里多了两具尸体。”亨利撂下狠话,他不谙此道,好在夜色够深,黑人姐妹没能发现他那破绽百出的神情。
那两双眼睛再度退回黑暗,满怀不甘,然而这份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大抵是碾过了什么东西,卡车一阵颠簸。
正在做祷告的胖子面色铁青,他自下午第一遭坐车便吐了一路,他已没什么可吐的了,半边身子压着斯捷潘的吉他,余下一只白嫩大手十字画个不停。
“苏卡不列,艾草的玩意儿。”瓦列莉亚破口大骂,她那泼妇神态与那楚楚可人的面容着实不搭。
竖琴与贝里坐在靠驾驶室一侧,他们反而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偶尔有人注意到他们,但也仅此而已。
“小心点儿,有些东西...有些我推算不出来的东西就在前面,大概五分钟后,因果绝缘体...怎么可能有这种区域。”塔尔玛面色惨白,她喉咙里发出的音节几乎要将自己拥挤错位的牙齿崩碎。
她预知到自己将会在第六次预知时放弃,更重要的是,她预知到自己还会发动五次权能。
将胶卷快进,然后倒退,继续快进。
一切毫无意义。
不,一定是哪里除了差错。
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才磨合了一天的战友们再度爆发争吵,她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她凝视着预知失败的结果,发现这六次失败竟然是六个平面。
六个平面组成完美的立方体。因果绝缘体。
她望向竖琴,一股凛冽的敌意爬上她的脊背。她只知道有什么人不愿意让她预测未来,至此,她不再多想。
“小伙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还在帮我爸打铁呢,唉,这么早上战场说不上是好是坏。”亨利搭着罗曼诺夫的肩膀,他不时向比瑞萝姐妹投以警惕的目光。
“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小孩儿一样,我...我十六岁了,我还杀过人呢。”罗曼诺夫嘿嘿一笑,他那头卷发有着马鬃的色泽,同时兼具柔顺,在月光下像是随时能长出豆子。
亨利的卷发与罗曼诺夫如出一辙,若是他的脸颊再凹一点,下颌少些毛茸茸的短须,他们当真是孪生兄弟的面相。
“我十八。”亨利愣了愣,他没成想罗曼诺夫竟与自己同岁,所以干脆谎报了两岁。
实际上罗曼诺夫同样谎报了两岁,他去年这时候才将最后一颗乳牙藏在了枕头下面,他半夜欣喜地等待牙仙的光顾,结果却发现这几年带走自己乳牙的牙仙是米米兰娜老师。
亨利扶住卡车的护栏:“不对,等等...杀人你杀了什么人”
“感染者!那些得了天花的人,不杀了他们,整个远冬城的人都会死!”罗曼诺夫拍拍胸脯,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亨利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记得那些杨基佬烧光了他们的田地与房屋,墙暴了所有孩童与女人,他们像追兔子一样追逐着自己,狂笑,癫笑,一切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他在半空停下打向罗曼诺夫的巴掌,转而在自己脸上拍出掌印。
“你疯了吗?你刚刚就,刚刚...你就是,你打自己干什么你...”
就在罗曼诺夫斥责之际,卡车又是一阵颠簸。
“哥们儿,好些没有”斯捷潘将吉他挪到一旁,他担心那胖子呕到吉他的琴箱里。
要是鲍里斯老爹还在就好了,他能把这些屁股治得服服帖帖。斯捷潘心想,可惜鲍里斯有要事在身,昨日l试剂的失窃让总理大发雷霆,所有超人类部队的军官今儿个一整天都见不着影,于是特训计划也泡了汤。
于斯捷潘而言,唯一值得宽慰的便是他的吉他仍旧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