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一
初入七月的伦敦，夏天的闷热还会随着夕阳西下而渐渐散去，微风顺着一扇没有关紧的窗户，拨开轻薄的印花布窗帘，抚摸着窗前的木质书桌。桌面上是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已经需要垫着散热器才能长时间工作了；旁边摆着一瓶没盖紧的两升装可乐，紧挨着的塑料杯里还剩下了小半杯；杯子前面放着一个吃了一半的、在随处可见的便利店就能买到的速食火腿三明治，被贴着“2%off”标签的塑料膜严实地包裹着。桌前摆着一把塑料办公椅，靠背上搭着一个小号的衬衣外套和一条水洗蓝牛仔裤。
掠过桌面的微风还有一丝余力，便越过大概只有一人宽的间隔，扑到了躺在床上的少女的脸上。她叫唐莹莹，一个在英国长大的中国人。1996年，也就是唐莹莹1岁那年，除了孩子一无所有的唐妈妈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自己帮厨的货船，躲进了英国的某个港口。在饥一餐饱一餐地渡过了三年后，唐莹莹一家的生活才走上正规。尽管妈妈拼尽全力，甚至自己挨饿也要让孩子有口饭吃，但三年的颠沛流离还是让唐莹莹因为在发育期营养不良而十分矮小。加之继承了妈妈那张长着大眼睛的、充满东方气息的鹅蛋脸，直到现在唐莹莹走夜路时一般还是会带上身份证，以确保她能在有警察想送她回家时证明自己成年了。
令唐莹莹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英国摸爬滚打了十六年后，她又开始为生计犯愁了。但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妈妈和姐姐可以依靠了。
“咚咚咚。”
原本只是被风吹得将将醒来的唐莹莹在听到这三声有节奏的敲门声后，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呆呆地坐着。
“咚咚咚。”
又是三声敲门声似乎终于敲醒了唐莹莹，她半睁着眼睛，寻着声音看向门口，手却不自觉地扯起了被子，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咚咚咚。”
第三次响起的敲门声并没有把唐莹莹从床上里拉起来，她依然眯着眼缩在被子里，像鸵鸟一样试图隔绝自己与外界的联系。
“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带了备用钥匙，你不来开门我就自己开门了。”
说罢，门外就示威一般地传来了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
鸵鸟最后能骗到的只有自己。唐莹莹“唰”地一下扔开了被子，跳下床穿上拖鞋，连滚带爬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面相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天生高挑的身材和略显夸张的妆容让人看不出她真正的年龄。妇人的头发看起来刚烫过，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考究的衣着看起来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公寓走道里。她盯着房门，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右手提着一大串钥匙。
“不好意思特里尔夫人，刚刚在睡觉没听见敲门声。”唐莹莹探出脑袋，一边挤出苦笑，一边抓着睡得乱糟糟的半长头发。
特里尔妇人松开了手，把钥匙装回手提包，耸了耸肩说道：“确实，你现在也没别的可干了。”
听罢，唐莹莹一边“啊哈哈哈”地挠着头打哈哈，一边将门打开，说道：“难得您专程来一趟，进来坐坐吧。”
“不了，只是顺道过来通知你一声。明天上午会有租客来看你这间房，要出去的话——最好还是出去一下，对方好像是男的——请把贵重物品收拾好。虽然好像没什么好收的。”特里尔太太向房间里瞟了一眼补充道。
“好的。”
“顺带一提，如果有人决定租你这间房，请在一周之内收拾好你的东西。你在这里也住了挺久的，租出去之前的房租就不收你的了。”特里尔太太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走，“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么？”
“没有了。”
“好吧，那祝你好运。”特里尔太太说着伸出了右手，示意和唐莹莹握个手，正式告别。唐莹莹见状，终于将整个身子都探出了房门，也伸出右手迎了上去。但就两人的手马上要接触到时，特里尔太太突然将手缩了回去。
“哦，对了。如果明天你实在想不出去干什么的话，我这里倒是有一位最近认识的朋友可能需要人帮忙，你不妨去打听一下。”特里尔太太边说，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唐莹莹接过名片，拿在手上没有多看，回复了一声“谢谢”，在作了简单的告别后便转身进屋，随手将名片扔向桌面，接着一屁股瘫在了椅子上，并用手臂盖住眼睛，以隔绝还未完全落下的夕阳入侵她的瞳孔。
唐莹莹已经失业一年多了。不得不说，能在伦敦这样的地方失去经济来源还正常生活了这么久，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一年前，唐莹莹原本工作的杂志社倒闭了。这是一家专注于城市传说和灵异故事的小杂志社，在这个一个八卦就能引爆全世界的时代显得格格不入，关门也就显得理所应当。只干过这一份工作的唐莹莹面对失业不知所措。她在其他杂志投过稿，也试着干过一些别的工作，端茶倒水、洗碗上菜之类的杂活也不会排斥，但不知是八字不合还是一时半会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这些工作也都因为各种可有可无的理由无疾而终，最终也放弃了继续工作的努力。
“没办法了呀。”想着刚刚房东太太的最后通牒，唐莹莹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
要不回那家中餐厅打工？她想着，但马上又扼杀了这个想法。不行不行，那里要一直等所有餐厅都关门了才打烊。牛排店？啊也不行，实在是不习惯说絮絮叨叨的客套话。果然服务业还是不行啊。要不去……
唐莹莹在脑中挑出了她认知里伦敦存在的所有岗位，接着又用各种原因否定了自己能够从事这些岗位的可能性。实际上这样的行为自她不在努力尝试找工作以来每隔一天就会出现一次：她并不是在认真为自己思考出路，而是通过这种方式减轻一些赋闲在家带来的罪恶感，以及马上就要把积蓄花光的焦虑——“你看，不是我不想工作，而是这些工作都不适合我”——最后她都会以这个结论作为结尾结束这段思考。
不过这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是一种仪式。
在一阵没有意义的忙活之后，太阳已经没了踪影，只剩最后的余晖在与刚刚亮起的路灯做着告别。唐莹莹喝掉了杯子里剩着的可乐，看了一眼手边的三明治。
“要是热的就好了。”
唐莹莹打开电脑，熟练地进入了一个聊天室，准备寻找一些有趣的东西帮助她屈尊从三明治中摄取活下去的能量。
这是一个由城市怪谈爱好者们组建的聊天室，他们聚集在这里，分享着自己生活的城市中流传的怪谈故事。小到从来没人坐的长椅，大到凶宅闹鬼，这里的人分享的故事千奇百怪、包罗万象。他们中的有些人在这个群里可能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来听或者编故事，有些人为了创作或工作混进其中收集素材。
而还有一些人，却想在这些荒唐的故事里寻找真实。
唐莹莹一边一口分成三口地慢慢嚼着三明治，一边看着积攒了一天的聊天记录，但今天依然是一群互不相识的人在名为“网名”的面具下分享自己亦真亦假的生活。很快，唐莹莹就看完了所有的内容，准备加入正在进行的话题。
goodnight，guys（晚上好，各位。
一个叫“blank”的id发出的这样一条平平无奇的信息。
这个id的出现让唐莹莹倒吸一口凉气。她放下手里的三明治，正襟危坐地盯着屏幕，等待着“blank”继续发言。聊天室的其他人和唐莹莹一样，全部安静了下来。这条信息就像一把刀，将此起彼伏的聊天一刀两断。
没过多久，一条新信息弹了出来。
nextvictim……（下一名受害者……
又是像往常一样的卖关子。虽然是聊天室的老住户，但这种小伎俩让本就沮丧的唐莹莹觉得有些烦躁。她不敢主动发问：不能打断“blank”的发言，这是聊天室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她只能重新拿起三明治，靠咀嚼来缓解自己的烦躁。
5秒、1秒、3秒、1分钟、5分钟……新信息始终没有出现。
“不对啊。”唐莹莹自言自语道。这确实不是“blank”的习惯。虽然ta会卖个关子，但也只是把一句话分成两句说而已，从来不会突然没了动静。
在吃完三明治后，唐莹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犹豫了片刻，颤颤巍巍地点下了“刷新”键。页面变得空白，但进度条却只是露出一个头，始终不动弹。唐莹莹慌了。
网页无法打开，请检查您的网络连接。
是的，她的网络欠费了。
二
饭都吃不上，网费自然交不上。
“咕噜噜——”激动过后的空虚让饥饿变得异常真实和强烈。为了缓解饥饿感，唐莹莹只能试着重新找点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就是这时，她终于把目光放在了那张静静躺在桌面的名片上。
“托马斯……艾德？”唐莹莹看了看名片上的名字，确定了这肯定不是自己认识的人。更奇怪的是，这人是某个不知名的影视娱乐公司的经理，这在唐莹莹的认知里和她网上乱投简历的岗位属于同一个范畴——她甚至都很少看电影电视剧。
带着“来都来了”的想法，唐莹莹还是决定打过去试试，最次也能聊聊天打发一下时间。她站起来环视一周，找到了躺在枕头旁的手机。她走向简陋的铁架床，伸手去够手机的同时顺势扑倒在了床上。
拿起手机的唐莹莹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脑子过了一遍准备用来打招呼和自我介绍的内容，接着就按亮了手机，看向了屏幕右上角一格都没有的信号。
“果然也欠费了呢。”唐莹莹微笑着说道，然后把手机随手一扔，把脸埋进了床垫里。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房间里还配了一部固定电话。多么古老的词啊，固定电话。唐莹莹一共只在看房的时候和中介一起试听了一次，就让它成为了装饰品。
“嘟——”听筒里传来了充满年代感的声音。“没坏，不用扣押金。”唐莹莹想着，同时照着名片拨通了号码。
“嘟……嘟……嘟……”虽然是主动打出去的，但“嘟”声带来的紧张感让唐莹莹内心愈发不希望对面有人接起来。
“嘟……”再响一声就挂了吧，唐莹莹想着。
“嘟……”再等一声。
“嘟……你好。”挂……诶？
除了这句话，电话那边还传来沉重的、隐约夹杂着各种尖叫的重低音，还有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讲话声。那一定是一个很混乱嘈杂的地方吧。
“你好！”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对面大喊了一声。
“你好你好，是艾德先生吗？我是……”唐莹莹回应道，但被对方打断了。
“是，是，是……接个电话，放下！那杯是我的！……这里很吵你等一下。”电话那头传来了浓烈的英国口音，“我是艾德。”
“你好，艾德先生。我叫唐莹莹，我……”唐莹莹没有英文名，英国人似乎也很乐于接受她的名字。但对方没有给她一口气吐出事先准备好的开场的机会，再次打断了她。
“啊，啊，啊，终于，终于。为了等这个电话我在家等了两个小时，结果现在刚在酒吧坐下就打来了，哼？”艾德的语气透露着不耐烦，语速飞快地说道，“明天上午1点，费尔福德街的麦迪森餐厅面谈。”
“费……费什么德？”虽然因为一直被打断而不爽，但唐莹莹已经来不及思考，被对方带着继续了下去。
“费尔福德街，麦迪森餐厅，明天上午1点。明白？”艾德放慢了语速，重复了一遍。
“明白。”这是一家唐莹莹失业之前常去的店。
“好。晚安。”艾德扔下这句话，不等唐莹莹回答就挂掉了电话。
三
虽然昨天对方在电话里的态度让唐莹莹憋了一晚上的火，但这已经她在出门讨饭这座悬崖边抓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了，只能赴约一探究竟。
约定的地点离唐莹莹的住所只隔两条街。在她还有稳定的收入的日子，这里是她周末享受早午饭的不二选择。
唐莹莹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些，准时是她为数不多自认为能拿得出手的优点。
这是一家装潢朴素的咖啡店。由于并不在大街上，所以大多数客人不是住在附近，就是慕名而来。而这家店收获好评的原因很简单：老板娘兼厨师是法国人。
没错，想在英国开餐厅赚钱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你不是英国人就行。
“欢迎……莹！好久不见了！你去哪了，我们都以为你搬走了！”认出了唐莹莹的店员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唐莹莹本想和有些日子没见的店员寒暄两句找找久违的说话的感觉，但却被大腿上传来的震动打断了。
自动连上店里i-fi的手机复活了。
在连响带震地了两分多种后，压在厚厚一叠积攒了一夜的信息上的，却是一条只需要信号的短信。
我到了，在进门左手边从里往外数的第三个位置。
顺着短信的指示，唐莹莹确实看到一个绅士打扮的中年男人在座位上看报纸。他的身材匀称，即使坐着也看得出规律运动的痕迹；半长的金发一丝不苟地梳到了脑后，一副细边眼镜遮住了半张脸，走近之后才能透过镜片看清他浅蓝色的眼睛；浓密的络腮胡几乎遮住了没被眼镜挡住另外半张脸，略显消瘦的脸型隐约可见；灰色西装与他放在桌面的手提包十分搭配，但在这家日常气息浓郁的小店里显得特别突兀。
“艾德先生？”唐莹莹怯生生地用英语上前搭话。
男人笑着点点头，招呼她在自己对面坐下，同时递上自己的名片，上面的内容和从特里尔太太那里拿到的一样。
“请问……”
“你懂中文的吧？”艾德用和他外表完全不匹配的地道中文打断了唐莹莹。
“啊？哦，耶……啊不对。”这个始料未及的提问让有一阵子没说过汉语的唐莹莹没反应过来，稍作停顿在切换好语言，“对，我会说汉语。”
“那就好，那就好。”艾德微微笑着看着唐莹莹说道，“我需要会说汉语的人。那我们就开门见山吧，我需要……”
“咕噜噜……”弥漫在店里的各种香味刺激到了唐莹莹空空如也的胃。但毕竟是初次见面的，自己也囊中羞涩，唐莹莹只能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挠头缓解尴尬。
不知出于绅士的身份，还是想拉近距离，被打断的艾德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若无其事地说道：“对不起，我起晚了没吃早餐。”说罢便挥手叫来服务员。
“我……我就不用了。”受到精神和物质双重束缚的唐莹莹支支吾吾地回道。
“一杯黑咖啡，还要……嗯……”正在看菜单的艾德听到唐莹莹的话，抬头看了看她，“没事，随便吃点，算我的。”
听到这里，唐莹莹来了精神，之前在苦苦支撑的矜持害羞内敛含蓄都被饥饿踩在了脚下，“那我就不客气了！”唐莹莹一把抢过菜单，一溜烟地开始把她熟悉的菜品全部点了一遍，全然无视脸色逐渐难看的艾德和尴尬陪笑的服务员。
四
“嗝……”唐莹莹放下还卷着意面的叉子，倒在了椅子里，摸着肚子说道，“吃不下了。”
听到这句话，艾德把头从报纸里探了出来。看着沉浸在久违的饱腹感里昏昏欲睡的唐莹莹，他始终想不明白这个小姑娘是怎么把看起来和她的体积差不多大的食物一股脑儿塞进身体的。
这时，外面突然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的雨声把差点也融入这慵懒的气氛的艾德拽了出来。
得赶紧谈正事了。艾德告诫自己，同时“咳咳”地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唐莹莹也打起精神。
“啊，艾德先生。”唐莹莹重新看向了艾德，彷佛她刚刚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
“那个……”
“哦！”唐莹莹恍然大悟般地坐了起来，煞有介事地看着艾德，接着双手合十说道，“非常感谢！”
“谁要听你说这个啊！”
“咳咳。”艾德再次清了下嗓子，准备平复一下心情说正事。
“需要帮你拿杯水吗？”唐莹莹歪着脑袋问道，但换来得的确实艾德如尖刀一般的凝视。
“吃饱了就说正事。”艾德扔下了之前的和善，冰冷地说明着，“如你所见，我是一家娱乐公司的经理人。我们正在筹拍一部电影，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剧组临时在人员上出现了空缺。”
“剧组？也就是说……”
艾德没有理会唐莹莹，继续说道：“对，剧组。刚刚姑且算是面试吧，我感觉你基本符合我们的要求。所以我希望你能赏光，来当我们的女主……”
“女主角？！”
“……角的助理。”
“诶？”傻笑着的唐莹莹突然愣住，呆呆地看着艾德。
艾德没有理会唐莹莹，继续说道：“简单来说，我们的女主演是中国人，这是她第一次来欧洲拍戏，需要一个中英双语都很熟练的助理。通过刚刚的表现我觉得你符合这个要求。”
“那，我要……”
“很简单，你负责的演员让你干嘛就干嘛。”
“可我以前没干过这个啊。”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就照顾人，没什么技术含量。”
“在伦敦？”
“不是。斯特拉斯堡。”
“什……什么辣堡？”
“法国，斯特拉斯堡。”
“诶……”唐莹莹没有接着问下去，反而又懒洋洋地靠在了椅子上。
雨逐渐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在窗户上。
“诶”是什么意思？艾德新生困惑。他并不觉得这个看起来饭都快吃不上了的姑娘会放过这个机会，即使一开始有所顾虑他也有把握让对方无法拒绝，但偏偏唐莹莹这样微妙的反应让他心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