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谯居(上)(1 / 2)
我和曹植重返宴席时,场央篝火旁正上演着两出好戏。
一边是武将群里,二十二岁的典满正与二十五岁的许仪角抵比武,他们光着膀子,腰束长带,下着短裤,足穿翘首鞋,手臂大张,怒目逼视,作跃跃欲扑之状。而二十岁的曹彰正在一旁平伸双手充当裁判。随着一声令下,两个角抵者不让伯仲,扭成一团,卖力斗武的姿态立刻逗乐了围观武官,纷纷擂掌欢呼。
曹植见状,赶忙放下漆盘,从背后用双手捂住了我的双眸。
我噗嗤笑道:“哎!‘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这有何瞧不得的呢?”
“我说不许就不许!”
曹植含笑,一本正经地端正我的头向,推搡着我去瞧另一旁文人中的热闹——只见燎火烟熏尽头、白衣文臣簇拥中,十四五岁的郭奕,竟当着众多二代青壮的面,同弱冠之年的荀恽对辩。谈及律书,什么萧何的《九章律》,叔孙通《傍章》十八篇,张汤《越宫律》二十七篇,赵禹《朝律》七篇,又有《令甲》三百余篇,以及鲍昱关于嫁娶辞讼的《法比都目》……又辩法与情。
作为颍川荀氏和郭氏的后人,两人的见解都有对自己家族叛逆之嫌。
荀恽:“‘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避匹夫’,古语又云‘悬衡而知平,设规而知圆’,天下之事,皆须规矩。吴起伏于楚悼王尸后,权贵射杀殃及先王,亦夷宗受诛,若以情干律,则易失公允,正如汉律使富者得生而贫者独死,此圣人所不乐见也。”
郭奕:“‘治道不法古,时移而治不易者乱’,春秋齐邦有兄弟相争,公子小白杀逼杀公子纠,独留管仲以成王霸之业。法应时而变,不可复古倒退,亦不可因循守旧。守旧之儒,岂非守株待兔之愚人邪?”
荀恽:“乱世欲成王霸之业,法势术诚为君之道。高祖入关,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遂俘关中父老之心。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若蓄心以护老弱幼残,免烧杀奸淫者罪而复用之,豪右子弟当横行街头矣!”
郭奕:“荀况云‘礼法并重、刑德并举’,杀伤亦有过失之分。今有寡妇人采桑于阡陌,遇府令强掳,夜帐失手杀人,当罪何?”
荀恽:“……”
“今有兄涎其弟妇美貌,欲淫弟媳,妇人拔刀反杀,当罪何?”
荀恽:“……”
“今有恶霸曾辱邻童,棍棒杀人,毁尸灭迹,又一日当街欺侮贫少年,少年卫己而杀之,又当罪何?”
荀恽:“……”
郭奕:“有人辱其师,当街敢杀人,乱世称豪气。赵娥、秦女休、苏来卿,此三女皆以私仇复怨得垂名;《周礼·秋官·朝士》云‘盗贼军乡邑及家人,杀之无罪’,郑玄释曰‘若今时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昔董乱使旧律湮灭,应劭应时修补汉律,又为一变。‘不以一眚掩大德’,法变则通,不变则亡。”
……
见曹节听得津津有味,我不禁纳罕:“节儿,你也懂儒法之争吗?”
曹节弯眉笑:“虽不能懂,但弈哥哥说的,定然不错。”
那时我与秦纯还十分惊奇不解,当初因曹操缢死来莺儿而被吓得口吃的曹节,竟已恢复如初。而看见曹节挨着座跟郭奕言笑晏晏时,我们什么都明白了。
“你看节儿那脸红的,哈哈,真是跟当年的我们一样啊……真怀念在司空府同居的那段日子。如今我们三人长大了,分居了,我常常觉得与姊妹们生分许多,今夜却很是不同。仿佛爱谈论俊俏公子、诉说闺事的我们,就在昨日。”
可秦纯却并不笑,也似乎没把我的话放心上。
“阿姊,此等场合,切不可失了仪态。”
秦纯睫毛微颤,回眸瞟了我一眼,仍端坐不乱。
我心下一动,想起那日被秦纯撞见夏侯尚道我结姻之事,便借机解释道:
“纯儿,你如今,还心悦着那夏侯伯仁么?数月来与他打交道,我着实怕了,此人心机极深,绝非良善之辈——”
秦纯径直打断道:“伯仁哥哥可是有恩于你,崔姊姊,你竟就在人前如此贬损他的吗?”
“他处处为利,甚至拿感情作赌注,儿女私情于他不过儿戏,那日他为何会在我院中说那番话,你是明白的。”
“不,阿姊,我不明白。我只知自小伯仁哥哥待我,便如同我亲兄长一般好,他本性良善,绝非你说的那样不堪。”
“可此人不近女色确是谬传。纯儿,你当真决心要嫁给此人吗?”
“婚姻自有命定,他心悦何人,与我并无关系。”她扬袖颔首微抿了口酒,轻声道。
“命?什么是命?”
“自然指的是比不得阿姊名门出身喽。”
秦纯撇一撇嘴,将我冷落一旁,不愿再搭话了。我深深叹气,心知肚明,她并非吃醋,而是因我背地说夏侯尚坏话才生气的。
……
小愁难胜常乐。度过赤壁阴霾后的曹府生活,终归于宁静与祥和。更何况,那是子建的故乡。
那一年,是他第一次回到谯沛老家。
谯沛久经战火荼靡、征兵劳役,已是十室九空,残破不堪,纵然是坐拥数十亩良田的曹家老宅,经翻修后,仍是座简朴小邸,不可与许邺曹府相论。但愈是简朴,愈是古风,愈有这个时代独有之古韵。
我依稀记得,那后园颓圮的旧墙早被爬山虎织得密密麻麻,芒萁在乱石丛里横生,难得有棵劲松,躯干却被重重菟丝缠绕着,几处废砖弃瓦堆积成小山,再往里走,尽皆阴凉潮湿地;中庭倒是人烟气十足,阶前惯有女贞,除了排排小翠竹,还有曹丕新种的蔗苗;而那庭院前处无人经管的园圃,更是满栽着旅葵、藜藿和迷迭香。若遇着有风的时节,野生的飞蓬辄从遍地飞扬起来了,它们比薄雪薄,比飘絮轻,最后大都成了行人靴履下的“冤死亡魂”。
“喂!你踩着这些小精灵们啦!劳驾踮起脚尖儿来罢!”我总是这样冲曹植笑道。
曹植却比我要悲观,他耸耸肩,不以为意:“飞蓬恶其本根,美其枝叶,遇秋风辄拔根而旋,居无定所。分明只是捱尘过客,何谓‘汲取天地精华之生灵’乎?”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时代的悲凉,早刻入那个背影看似自由却单薄的少年的骨子里。
春日有自由飘扬的飞蓬,夏天亦有盛绽的蒲公英。
我们戴着用蒲公英草编织的白帽,清晨便跑出外郊去,乘牛车去迎着晨雾看朝阳,去拄杖登密林深山吓唬惊鸟,去潮湿的山涧浅水石苔上赤足摸鱼苗,去溪流旁的岩石缝中择菖蒲作香,去竹林下用铁刀挖春笋,去攀葛藤峭壁采小株灵芝……打完水漂啦,就这么挽起袖管让双臂在绿水中浸泡,摩挲着浮沙的鹅卵石,全身上下每一处都会透着清凉。
在游山玩水的途中,曹植是很不安分的,往往是我双手刚掬起一抔清泉,未及直腰起身,就被他偷袭个正着。头淋得发丝分叉,自然很不服气要反击的,可在逐闹时,那素来敏捷的公子也会不适应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子路,抱着鱼筐摇摇晃晃刹那间,就跌足摔进河里去了,引得我不由得放声恣笑。
黄昏时分,凉意渐起,本该返途的我们却因霖雨霏霏而迷路。但就这样踏着淤泥,迷失在一片绿意盎然的竹叶林中,其实也很好。不知怎么走的,我们误打误撞来到了半山腰的一处观景台,远远还能眺见涡河和村舍。
那时,天空飘起了飞雨,点点滴滴,如天神之泪一般,落在了曹植的眉心上。我站在乔木下振臂高呼,提着裙摆摇摇摆摆笑着说:
“w,ww,wwr!”
可傍晚坡上的风太大,曹植不解我意,只握住我冰凉的双掌,陪我安静的坐在盖可擎天的老松树下,给我讲遥远的岐下古公檀父的故事。我托起脸庞,呆呆地看着他,有很多心里话藏着不能讲。
“你一定是天上的谪仙,要不然怎么声音那么轻柔,怎么能拉着手把我牵引到那么远的远方。等你累了,躺下了,我便要同你讲起我昨日的梦境了,它们有酒的香味,有枣蜜饯的甘甜。在那巨人的花园里,我觅见了那个贪玩闯入的女孩子。她是天真自私的小精灵,她的生命就像晶熠的红曜石,她一来春天就到了,像雀儿一样在绿草地里翻飞着,于是花儿开了,风儿笑了,巨人也落泪了……”
“被侮辱和伤害,是一辈子的寒冷与潮湿。选择原谅,就是背叛当年的自己。有些恩怨,只会化作云霓重新挂满人间,以另一种回击校园霸凌者的完美主义形式重现,只因有个古人在一旁曾善意伸手拉一把。黑夜要勒断我的脖颈,于是我把残阳撕破,于天际割破新的黎明去吞噬黑夜。
“你是我相信良善的最后王牌。”
“不能忘掉,不能放下,这份恩情也还不尽,我也不可能被黑暗和恐惧打倒。将来是否圆满想必我都会无遗憾,因为我们的结局必然磊落光明,因为我们怀抱赤子心肠迎海击浪,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我们是进击这天地间的不可战胜的勇士。”
“子建,献尽毕生温柔,勉励前行,是我能做的最大守候。
……
谯居的夏天是生命的绿色,更是瑰丽的紫色。
在曹植老家,反倒闲杂人少,身心自由,我和曹植大可趁着卞夫人与曹丕都不在家时,尽情嬉耍,看府的管家又是极惜爱曹植的,自然对我们逾礼的郊游行止睁一眼闭一只眼。而赋闲在家时,更别提有多自在潇洒。
不知何时开始,曹植开始变得“爱干净”起来,往年他并不在意着装与形容的,近来天热起来时,他竟要取冷水沐身,澡后也随意用干布擦头,还在我跟前旁若无人般敷粉。我侧头用食指勾划了下他面庞,捏搓着油腻的脂粉,忍俊不禁,笑得哆嗦着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