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魇(1 / 2)
森森然从幽谷中传来水滴拨弦的声响,太阳落山了,鬼魂悄悄现身了,他们蹑手蹑脚,正晃着碎铃,呼唤我前往地狱的方向。可是这时候,曲调变奏,身后那扇门被上封的锁忽地被打开了,重重地掉落在地上。
我站住脚,呆呆回望——那是把锈迹斑斑的锁,那是传说中被打上青春烙印的锁。它在我手心寂寞地躺着,正在寂寞地死去。摩挲着锁身的冰凉,我的心也坠入冰窟。周围有太多摇头叹息声,太多。
很多年了,原来已经很多年了。走进发光发亮的门,我抱着课本又回到了校园。原来的人却早已不在原地。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我们永远都回不去了。
风越来越大,掀起又压平我的裙角。
音乐里,扑面而来的是校园广场桂花香,听到的是上下课铃声悠扬,光明深处,是伊人背转过身,青涩而单纯……我忍不住哭出声来,原来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多年前仰望未来的我自己,我不敢摘下眼镜,我不敢把泪擦干,怕一擦再睁眼啊,就什么都没了。
泪雾蒙住了双眼,我仰面朝天看去,果真是白茫茫一片。我泪流满面,可我笑得很高兴。我从未见过飞雪如花,更未曾见过我的家乡漫天飘雪的样子。
这么美,这一定不是梦。
可是好安静啊,四周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我不知脚下开始结冰,直至将我全身冻住,手臂越来越冷,心脏越来越痛,呼吸越来越急促。人们说的黑是什么黑,人们说的白是什么白,困在厚厚的冰墙里,我不知时间流转,我不知云星聚散,我听不见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的呼唤。我闭上眼,就要毅然决然跟随鬼魂走向音乐尽头,去寻找我想要的真正自由。
我终于明白,人间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们说,只有远方,才是我的家乡。
“孩子啊,你累了,就跟我们走吧。”
“可是天还没亮,我不能走。”
我告诉他们,在我十几岁年纪的时候,我曾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雪地里捡到一兜的火柴,我在旮旯里冻得直搓手,小心翼翼划开了第一根火柴,那个叫孔明的先生,用他短暂的智慧光给予了我短暂的温存,幻梦熄灭时还灼伤了我的手指;当我划开了第二根火柴,一个名叫郭奉孝的人,又告诉我知遇的力量,我没来得及报恩,他的鬼魅光影便不见了,火柴光消逝时还在我手心留有余温;雪越下越急,风越来越冷,于是我拼命划开了所有火柴,这一次,冷冷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对兄弟。他们一个要带我去地狱冒险,一个为我准备了来自天堂的礼物。
犹豫再三,我还是放开了曹植的手。
这份孤独,我不能带给真正心爱的人。
子桓,天亮了,就带我离开吧。
…………
若有若无的嚎泣声将我从梦魇中拖回现实,我莫名剧烈咳嗽起来。舱外士兵听见声响后,便收住了哭音,掀帐入内。
发着高烧,根本睁不开迷离的眼,而盖在身上的衾被又滑落在地,也无人为我拾起。我看不见那些兵卒的长相,更听不甚清他们的对话,只依稀回忆起临别刘营时,刘备亲自委命跟随他多年的亲信老兵来负责曹刘此次易质行动。
刘备既许诺送我回江北换回刘萤的长姊,这一路水陆行程,料想应是无虞罢?
可我实在头疼得厉害,浑身也冰冷极了,蜷缩着趴在榻上,在一声声促急的咳嗽中,徒生悲观厌世的心态和祈祷永眠的困倦。
但身侧的刘兵似乎并不安分,刺鼻的酒味直钻我鼻中,隐约听见他们在吵架,而矛头指向了我。起初,我并不以为意,只当是血战过后侥幸生还的兵卒们排遣牢骚,可他们越嚷越起劲,从一个人变成一群人在哭,直到我听清“彭城”二字。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后脑背的碎发便被人反手揪住,还蛮力撬开我的嘴,强灌下半壶烈酒,酒液流淌进了汗褂,淌过的每一处伤疤,都引起剧烈的灼烧感。我跪着咳得越是厉害,他们便笑得越是开心。
在那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梦魇般的渡船上,我只是在挣扎中渐渐失去反抗的能力,瘫倒在地,耳边也响起利刃磨锋的锐音。
“……”有人恻隐心起,制止了进一步的殴打折辱,却引发愈发大声的呜咽。
“让开!让开!甭做这活菩萨,你难道忘了你也有几条血债没讨还吗?当年我那俩金银一样的双胎闺女,才几个月大啊,都死在曹贼放的火里了!今天说什么老子也不会让曹贼的人完好无损地过江去!”
“但刘公待我们有恩啊,钱甲,醒醒酒罢!有仇咱以后战场多杀几个曹兵去!杀这么一个黄毛丫头,也不是曹贼亲生的,又有什么用呢!?”
“可田丙兄,十一年了,十一年了啊!这口气,老子我就是咽不下啊!”
“天杀的曹阿瞒,天杀的曹家,他们会有报应的!啐!”
刘兵谈论的,自然是当年曹操屠城之事。后来,未及刘兵争论停休,我已泪流满面,直不起腰。被卷进乱世的恩怨风暴,我也不知命运何所归程。
…………
车辚辚,马萧萧,春来冰雪消融,仍有凛凛朔风,思悠悠,心怀愁。江之咏矣,不可方思,那个名唤崔缨的可怜人,早已永远沉溺在了长江江底。害病害得厉害,多年后再回想起那段汉江逆舟回襄阳的日子,仍是记忆模糊不清。
只犹记某个早春初晴的白日,在荆山溪谷斜陉,易质的刘兵使队与一伙来路不明而声势浩大的“马贼”狭路相逢。那时,我熟睡在车厢,并不知那只是一场阴谋,只听见车外蹄声如雷,箭矢声声并作,刘兵与来犯者厮杀成片。混乱中,车驾侧翻,我跛足跌靠在轼前,下一秒,钱甲的人头便被马贼持戟砍落。血溅三尺,猩红的体液溅射了我半张脸,晕染了整片鬓发。
说不清为什么,那时我竟对伤害我的刘兵怜悯不已,甚至在见血后恐惧万分。
恍惚抬头,凶狠残暴的“马贼”彻底在我心里留下阴影。
我永远不能忘记,夏侯尚驭马徘徊在沙尘间,将曹军旗杆插在刘兵尸体上,挥戟厉声呼喝兵卒的模样:
“曹公女缨,随公从军,南极赤岸,为救仆婢而堕寒江,后为刘兵所逐,幸遇夏侯将军率部虎豹骑,于军中养伤月余,今折返江北,我等恭迎曹小姐回许。”
骑兵纷纷落马行礼,整齐划一地冲着我高喊:“恭迎曹小姐回许——”
我惊呆了。
为什么?为什么?!夏侯尚为什么要射杀刘备使者,故意做给手下看?说那一番假话的目的又是什么!?若按他的说辞,我崔缨便不是曾为刘备孙权囚禁的女俘,反而成了战后侥幸生还的受害者!
他要做什么?是为了保全我的声誉而要欺骗曹操等一众远在许都的人吗?
许久没有反应过来。我承认,那时为眼前这个男人,曾有过虚假的感动。
可是不,他夏侯尚沉稳理智,与我交情一般,绝不会是为了我的声誉。
他一定别有用心。
他是玩弄权术而在青史留名的爪牙夏侯伯仁。
他和曹真都是跟曹丕玩到大的密友,他更是丕党腹心。
他本质上比曹丕还要恐怖。
他夏侯尚究竟为了什么要杀绝刘兵以灭口啊!!??
时隔数十日再见亲故,我既欢喜又悚惧,喜极!悲极!怕极!气急攻心,无力支起羸躯,再次陷入选择性失忆的迷雾深渊和精神失常的梦魇里。
…………
倚靠在幻想中的爱人膝上,啜泣着沉睡。一朵冬日的霜花开在了我的鬓边,连枝灯影还在蕙囊香帐内摇曳,在凛冽的寒夜里,哀伤不绝如缕。前世记忆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冷风灌入其中,我被里头逃出的黑色妖魔抓住手脚,那不是忧思疾疢病发,那是一个溺水的女人绝望地挣扎:
天为我棺,地为我椁,穹宇为罗网,委身作黄雀,少年空白头。从一个时空的牢笼掉进另一个时空的牢笼。自古及今,未有一人能出此青天之外。
“半生进遭冷眼,身先死,不甘、不甘”……我想,我一定是不受上天宠爱的坏小孩儿,要不然怎么会被惩罚来到这样的人间。这个世界充满了谎言和恶意,亲人的轻蔑,朋友的背叛,让我觉得自己从未被信任着,也从未被爱过。听说再漫长的噩梦,也总有被晨曦撕碎的时候,可是黑夜的寒冷已让我全身冰冻。
我只恨儒教描绘的理想世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友朋师生六重伦理,都在现实面前寂灭。愈发令人窒息的六重羁索,将无数个七情六欲的人活生生四分五裂,从精神上肢解成碎片。一个丧失生存斗志的时代零余者,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温度,没有羞恶之心,没有家国概念,也忘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箴言,既无恋生之欢愉,亦无惧死之悲哀,不识男女为何物,只知赤裸裸降生于世,也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兜兜转转,回到婴孩状态。
我曾双手仰捧过一颗同样冰冷的孤星,那是最孩童时代最单纯的梦想,可到最后手心只有自己的浊泪一滴。
星星坠落人间,一定是又有新生命诞生了吧?不然,怎么人们都像星星一样孤单呢?
邺城金笼里曾装满过朗爽的笑声,正如西园里曾开满了紫蔷薇,而今陨落污沼沟渠。死去元知万事空,生的意志一定不会随着年岁而增长,而光的尽头,也一定不会有个唤我小名“阿缨”的持剑白衣少年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