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荀彧(2 / 2)
“令君亦觉得,杨叔夜是‘叛国贼’么?”
我心知与此类谋臣相斗不能怯弱,最好刚柔兼济,绵里藏针,于是大胆仰头,发尽上指,再问荀彧:
“可他叛的是哪家的‘国’?做的是又是哪家的‘贼’呢?”
荀彧的身躯微微震颤,他抬手示意我起身,仍旧肃然道:“杨叔夜已死,许都狱中,早无此人,姑娘且返邺去,莫再插手多管闲事。”
“郭祭酒之意,令君也不愿考虑吗?”
“荀某尝闻崔公女侄,幼即工书,想来此封信札,当为姑娘仿字造假罢。”
“荀彧,你明知道郭奉孝会将此事告知你的!”我急红了,跪直身躯,不再避讳称呼。
“姑娘自便,恕不远送。”
荀彧冷冷拂袖转身,回案歇坐,手持竹简,继续执笔办公。
我震惊不已,万万没想到荀彧会如此轻描淡写地处置此事。于是起身趋步上前,复跪道:
“缨闻令君高风亮节,素来持心平正,秉案公道。今日如何视旧友之冤而无睹,如何对汉室栋梁见死不救?此非道义所宣,窃为令君不取也!”
荀彧微微动容,却仍旧冷漠不语。
“无端罹难,身陷囹圄。世若为清明之世,何不容清明之臣?”我几近绝望,抱拳颤抖道,“荀令君,先师曾将颍川私学那段往事告知于我,我知您比任何人都要同情杨叔夜,请您,真的拜托您,……”
荀彧冷眼远望堂外飞雪,过了半晌,只唤声道:
“来人,送客。”
于是我在众仆的推搡下被赶出了尚书台。
一时凄凉,委屈无处诉,只好耷拉着脑袋回归曹府。
……
杨夙既关押在诏狱,自然有重兵把守,且是特殊人物,定然被单房监押。而荀攸荐我做的大理书记小吏,只在廷尉衙署工作,一般进不得诏狱,更别提寻那隐蔽的私监了。
于是我瞒着卫大哥他们,每日只在尚书台外等候着,也不拿荐书去就职。
时近年底,许都万家开始张灯结彩,庆贺新年。尚书台也开始洒扫庭院,掸拂蛛网,清洗旧具,人员来来往往,各自忙碌,并未多留意府外那位每日都来痴候的一名女子。
许都大雪连下五日,我也在尚书台外连蹲了三日。
曹丕去阳翟帮衬郭家人处理丧葬之事,不日将返,如今苦求无门,奈何奈何!
正当我在雪地饥寒交加,深感无望,决意更改计划,孤身探险时,尚书台的大门终于为我打开。
毡帽与袍衣上的积雪瞬间抖落,我支起久蹲的身子,睁着疲惫的眼睛望去,小吏客气来请我入门。
真的不是做梦,荀彧当真改变了主意,愿意接纳远道而来的我了?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尽可能地让自己谦卑恭敬起来。
寒日里,堂内依旧火燎灼灼,席上之人安坐静思。
荀彧了解了下我的身世,听我阐述去岁以来的经历,更有心考问了我一些军政之事。见我应答从容,他态度逐渐温和,为郭嘉逝世之事还伤悼了良久,说了些安慰的话语。
我一直低着头,忽而小心试问:
“许都令满府君,可是不易糊弄?”
“其乃当世酷吏,”荀彧拈袖为薰炉添换香料,“昔年尝将故太尉杨彪收付县狱,施加考掠,当年执掌杨夙一案,正是此人,汝怎可指望其为相助?”
我颤巍巍地抬起头,拂袖作揖,故意问道:“曹公一生杀伐果断,如何竟因一小小儒将而延宕至此,既收付诏狱,又不曾处决?我家先生生前只说那杨夙是个英雄,并未说个明白,求令君告知当年事之来龙去脉。”
荀彧叹惋片刻,一一道来。
原来,杨夙是卷入了建安五年那场震惊天下的“衣带诏”谋叛案件。
当年乱案迷雾重重,他本应与董承等人同为诛灭,却因证据不足,罪名难定,暂系县狱。杨夙虽受严刑,却绝口不认逆罪,朝中更无一人为其发声。不论杨夙是否参与,当年那场大闹已令君臣相忌,曹操遂欲逼令杨夙自尽,可遣去的使臣却被杨夙殴打劫胁。
“当年曹公盛怒,臣属莫不战栗,曹公竟假谲已诛杨夙,并腰斩弃市……我与公达行至街市时,只见一具无头尸,身着叔夜旧衣,便以为万事皆晚……谁曾想,司空竟将其转囚诏狱,秘押近十年!”
荀彧扶额长叹,慨然不已。
被皇帝的衣带诏牵扯,却要被关进奉皇帝之令拘捕犯人的监狱,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杨夙当年到底是何等人物,凭何令司空为其延置施刑多年?”我惊恐不已,“莫不是曾救过一次司空的性命?”
“不,”荀彧沉下脸来,“是三次。”
“……”
我愣愣地张着嘴巴,惊愕无言。
待回过魂来,我才像受到刺激一样,崩溃地摇头笑道:
“令君!元日将至,世人皆在爆竹声中安享富贵,独他杨夙孤独狱中,濒临死境啊!”
荀彧起身,行至窗沿,微微佝偻着背。此时此刻,他背对着我,我亦不知他喜怒:
“不论谋叛与否……杨夙当年对曹公忠贞之心已变,故而曹营众人不愿记挂此人。吾为尚书令,不便出面牵涉过多。
“奉孝与杨叔夜之交,较我更甚,看在奉孝的面上,我会帮你探狱,并取诏狱之图与你,至于如何拯恤此人,已不干吾事。
“我不愿再见杨叔夜,若姑娘真有本事能从诏狱救人,尽管放他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只是姑娘要想明白,若做了此事,曹府便再无姑娘立足之地,稍有不慎,引来杀身之祸,也是极可能的。慎思,慢走不送。”
位尊者最不喜明面之辱,只要我隐蔽行事,并及时逃离曹操统治辖区,定然功成身退。
只是,我真的做好跟杨夙一起逃亡的准备了吗?
其实一路想来,我还是希冀能调和曹郭君臣二人之间的旧怨,查明当年事情原委的。毕竟今生之“家”还在北方,若离开曹营,我又该如何去阻止赤壁败亡?
罢了,当下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先救出杨夙再说。
我心跳加速,却恭敬稽首,郑重地朝窗下的荀彧致谢:
“崔缨拜谢令君指路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