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下)(2 / 2)
当兵的等的就是李仁党这句话。大伙也不避讳官长就在眼前,哄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几个哨官的调派下,跑辕门外架子车旁解绳的解绳,有的已经把成袋的木炭扛到了身上。拉爬犁的牲口被乱哄哄的人惊得烦躁不安,打响鼻,出粗气,踏蹄子。有只松了绑的猪发了蛮劲,从五六只人手里挣开,发了狂的叫着从哄笑的人群里钻出来,带着尖锐的叫声或冲或躲,人被它撞得东倒西歪,它被人赶得跌跌撞撞。只那一群一早被当兵的揪着头羊耳朵的羊,跟在人身后赶开,没加入这场乱战。临离开时稀稀拉拉“咩咩”了几声,象是对这个场面发出些久惯世故的感慨。
“如此艰苦还能活泼,”潘盈久笑道,“恂如的兵,带得有生气!”
“芝翁(潘盈九字芝百笑话了!这里吵,”李仁党牢牢挽住了杨寿山的胳臂,“请大人回帐。”
他转身喜滋滋的对跟在身后的亲兵吩咐道:“你们快跑几步,要老刘赶快搞!一是要烧得干净,喋,一是要煨得烂,给两位大人摆出锅好肉,替老子结实巴结巴结!告诉他,今晚全靠他撑这个棚啦!”
他那溢满笑的脸再一转,对着杨寿山说到:“我的军门大人!今晚我那块床板子归你,踏实睡一觉!标下咧,去睡肉边上,守着睡。等天亮一觉醒来,肉也好了,正好孝敬你这个活弥勒!我跟你讲,我伙房里的老刘,一碗辣椒炒肉,一是用稻草煨猪头,那真是能治病!不是我老李嗲帮他吹牛,一口下去,嘴巴都会粘起!”
杨寿山听着他讲话,看着他那副快活劲,不禁莞尔。
哈!花甲的人了!李仁党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极大的感染了他。
一晃自己也过了知天命,却没了李仁党身上这种潇洒。他不由得走了神,念想起跟随张曜在西北的日子。那时候他不觉得苦,反倒过得真快活。有觉就睡,有肉就吃,打仗就打,该死就死。得了恩赏恨不得把心连肠子带下水都掏出来。日子简单又直接。外人看,鄙夷其粗鲁荒唐霸道野蛮,武夫贱如狗,蔑之为“丘八”。那是太平时节。对大多数当兵的而言,都无所谓。寻常人哪里体会得到有势可仗的滋味!
穿上这层皮,太孬的不说,不管什么原因,用不了多久自然会呆不下去,就像旅顺的那些溃兵,必然被沙汰。一旦呆下来了,也自然会滚到一个坑里,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正如俗话说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只不过你要关照你的左近,而你的左近同样也关照你。只要能意识到这一点并且适应之后,在心底里形成的踏实感是一个单个的普通人无法体会的。原因很简单:手里有刀枪。虽说“武夫如犬马”,嘿嘿,逢乱世就“耕读之家,不如手中有刀”了。你完得成分内,周围的人就拿你当兄弟,如鱼入水。如果不仅尽了本分,而且还胜于其他,毫无疑问,那上官必对你另眼相看,在现实和心理层面都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军队是人类作为群体动物发明出来的外观最简单,实则最精巧又最讲实效的组织形态。越简单的关系越结实,也越容易排斥外来。因之产生一种无须明言的,相对封闭、相互依赖的情感,足以让自己觉得安全、踏实、甚至对其中大多数人产生一种被裹挟了的无所畏。虽有风寒日晒之苦,性命相搏之险,但那由老天决定,也是一个完全可以接受的代价。
唉!武夫如犬马!以前的时候不觉得。说真的,这两年混下来,他对“驱使”两个字尤为敏感。杨寿山深悔张曜在时没能弄个文官衔,或者干脆花点气力得个实缺,哪怕降几级使用呢!不曾想张曜那么快病殁在任上,如今想什么都是一场空了。
这是他的如意算盘,拨来拨去把轴给拨断了也没动起来。
他的老帅是他的榜样。然而勤果公以自学而终成方面,却不是他杨寿山学得来的。这几年清闲些,本想着请先生读几句书,无奈两眼与文字天生仇雠,甚难相容。勉强记了些字句,大多终究相忘于江湖。
勤果公(张曜殁后谥勤果生前说他于沉着稍欠,他每每红着脸喏喏时,勤果公总是微笑着摇摇手:“人杰,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秉性岂能轻易!我之所言,不过是愿君临事稍惕罢了。”
他不是傻瓜。若不军兴战危,他那些小九九,不过是一场地道的白日梦!
“何厚彼薄此之甚!”潘盈九故作不忿嗔:“没有我老潘耐烦耐细跟他们讲得喉干舌燥,吹胡子瞪眼连欺带诈,今晚你这老屁股还想伴着肉睡?怕还要拱在草垛子里头哦!”
“有你!有你!”李仁党高兴的把另一只手挽住潘盈久,伸着两只龅牙说:“哪里能少了你这个摇鹅毛扇子的踮脚孔明!”
“你看看这老家伙嘴巴坏不坏!”潘盈九冲杨寿山大笑。
“恂如,潘瘸子这个功,你是要给他记上!”杨寿山把跑得远了的思绪一把揪了回来,笑道:“他路子野,新民的粮台都有旧识。鬼晓得他如何是连蒙带唬让那帮鳖孙松了口!不管那么多,反正他把要的给弄回来了!章迂子和俺一时哪里凑得出这许多东西!”
“哎呀!你看!”李仁党松开挽着杨寿山的手,笑着冲潘盈久拱手深深一揖,“怠慢了真佛!”
“这下心里舒坦了许多!”潘盈久哈哈大笑。
杨寿山转头对潘盈九笑道:“瘸子你也就是扯了块老虎皮把那帮鳖孙眼晃晕罢了。人家到底是买的盛杏荪(盛宣怀那鳖孙的账。要凭你自己,你就是一口气吐出二十四朵莲花,也没哪个竖起耳朵听你念经。”
潘盈九脸上浮出一抹得意的黠笑。
“好!好!不管那帮王八买的谁的账,反正得了实惠的是我!只要到了我这里,”李仁党再次挽住了两人的臂膊,“都是我李老倌的活菩萨!今晚都归我一起供着!瘸子,只是急切找不到多的床板,给你这个菩萨也搭张床。怎么办?”
“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老潘不要你这嘴巴上的人情!今晚你还是巴结好老杨。我一个无品无衔的布衣光棍哪有那么多讲究?有什么不好办的?你只着人再抱几把干草来,我专门管你。和你这个老屁股在火边上挤一晚!”潘盈九高兴了,一手揉着那条不太灵光的腿,笑道:“你莫屎少屁多!喋,生怕你心窄肚皮宽,为了给你搞这点东西,杨军门和我到现在粒米未沾牙!哪里有耐性等到你那锅肉烂!”
“哎呀!”杨寿山也嚷了一声,“你看看!俺起先手都抖了!饿过了身,潘瘸子不提都饿过了身,给忘了!老哥,赶紧!先给俺们寻些马上能进嘴巴的,垫下肚皮要紧!”
“你看我!进帐!快进帐!”李仁党打着哈哈身体一侧,稍一躬身,把杨寿山和潘盈九往大帐让,自己对门边的兵嚷道:“找老刘,看看还有什么马上进得嘴巴的,麻利些赶快搞点来!喂!告诉他,提督大人可是都饿得肚皮贴肋巴骨上了!快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