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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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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半个来时辰,听到很远处有狗发出零星“呜~喔喔”。又走了一会儿,猎户们停了下来。厚厚的一层新雪把屯子的那些屋子、篱笆和周围一切借着天黑混成了一片冷冷的白,只剩一些冲南的墙还能看出些原本的模样。闫武义听到狗吠时虽然留了意,可压根没发现已经来到一处屯子的外面。

没等太久,原本在林子里围着拢火打算露宿的兵们也在金满和猎户的带领下赶了过来。

为头那个姓宋的猎户从一个骑兵的身后跳下马,径自走了进去。

站在闫武义身边的一个猎户告诉闫武义,这屯子叫倪家窝棚,原来就几户人家,也是早些年关内不清静,不好混的时候坐船过海讨生活、拼运气的人。这里也就慢慢多出十几二十户。最先落下脚的几户姓倪,都是来得早的鲁西南那边的人。这山里烧炭、赶山的,各样人来回来去的多,也做些他们的生意。荒山野地,既不挨着大道通衢,州县治所又都不近,处方圆之外,游离在保甲边缘,地方全仗耆老和社首维持。

过不多一会儿,屯子里有几扇窗里亮起了一两处要仔细看才看得出的昏黄的灯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咳嗽,不大会儿功夫,进屯的那个姓宋的猎户带了两个老人走到闫武义跟前。猎户告诉闫武义,两个一位是这一带屯子的社首,这一带的人都称他“六爷”。个高点儿的老头一听在说他,赶紧冲闫武义作了个深揖,陪着笑:“不敢!不敢!岂敢在将爷面前称个爷字!小姓倪,小姓倪,族中行六,叫俺老六便好。”闫武义浅浅的作势一揖,笑了笑。猎户指着另一个胖点儿的继续说到,那是这倪家窝棚年龄最大的长者,两老一句话就把大伙儿安排上。那老头连连作了几个揖,嘴里念到:“倪十一,倪十一,那没说的,没说的,听老爷吩咐。”猎户趁他点头哈腰的功夫,暗暗扥了扥闫武义的袖子。

闫武义明白了,从怀里踅摸出两小块碎银,满脸笑的塞在老人的手里,说:“这么晚叨扰两位,抱歉得很!些许薄物,请笑纳!您看这大冷的天,实在没法子!俺的兵在贵地方一切叨扰,俺一律从优偿付!骚扰之处,总要劳烦老人家受累,多多转圜!”

叫倪十一的老头看了看握在手里还有些热乎的银锞子,一脸不情愿的拿眼睛瞅了瞅那个猎户。

姓宋的猎户把闫武义拉到一边,在他耳边咕噜了几句。两个老头突然听得闫武义的声音:“俺们出来打仗,如何带得许多制钱!都说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你们这个地方倒怪!宁可少拿百十枚铜板,倒不肯把现成的白花银子往怀里揣!你跟他们说,要串钱就跟俺回盖平大营去拿!今晚老子非得在这里打尖夜宿!”

猎户看闫武义陡然来了脾气,一下慌得像冷不丁被滚水烫着了一般,手不是手,脚不是脚。那俩老头一看闫武义起了高腔,也吃了一吓,一声不吭,也不等闫武义跟他两个说话,转身自顾自去了。

嵩武、广武军驻防盖平后,才发现银子在关外不好使,本地土人要制钱,对雪花的银子爱搭不理。听说打朝鲜那边就这样。叶志超去平壤的时候,为此还花老鼻子气力弄了台铸币机器过去。这让章、杨很是头疼。因此一听是又要制钱,闫武义痱子一下就炸开,把脾气给点着了。本只习惯性地反应,顺带吓唬一下他们,没想到俩老头啥话没有,走了!倒把他挂墙上晾着下不了地。

两个老头儿等到走得离闫武义他们有些远了,一拐到僻静点的地方,叫倪六爷的那个拽住十一的袖子,轻声说到:“今晚看样子要有些准备。”

“啥准备?咋准备?”倪十一被老六突然说出的话弄得心里一下没了谱,他不知道这个同族堂兄的算盘粒又拨到了哪一粒上:“六哥······”

“你是脑子里的筋拿去拴了驴还是活得回去了?”倪老六不耐烦地看了下他,把十一拽到一边,探着脖颈往来的路上看望了一小会儿,说到:“由他是兵是匪,哪边的来了俺们敢不接着?何况这些外省远来的兵!你看看刚才那架势,会客气?真要耍起横,那个拦得住?屯子里好容易存下的那点粮食物的还保得住?可别忘了,大狗子他们要的那些啥的可还都还在屯里放着咧!”

“哎呀!六哥,”叫倪十一的老头好像突然被活佛开了光,猛一拍脑门子:“你看看俺!可不咋的!把大狗子那这茬忘了一干净!这可咋办!”

“嚷什么!”倪老六又回头望了望,眼睛一瞪,皱着眉冲十一低声喝斥道。“你嚷嚷什么嚷嚷!不成!俺俩不能为点芝麻大的事儿拗着,不能把这些丘八的火给点着了。”他不停地揪着自己嘴角那几根早没了朝气的白胡髭,说:“是这,俺还是掉头去接住这帮爷。十一,你啊,赶紧的去安排个腿脚快,说话利索的去截住大狗子他们,叫他们今晚千万不要来!告诉他们今晚来屯里不比本地,都是外乡来的扛洋枪的官军。那不是玩的!交代了人你就去把给大狗子他们歇夜的那几间屋子拾掇一下,把炕烧上。这个老宋!操!”

闫武义正犯愁怎么转回这个弯来,一抬头看见那个叫倪老六的又转回来了。他勾着个脑袋走到闫武义跟前,给闫武义千了一千,然后拽着猎户说了两句,没再看闫武义,仍然佝着身子往屯子里走了。

猎户示意闫武义们跟着他走。

那老头一声不吭,手笼在袖子里,两只穿着棉鞋的脚像一双长了太大脚的鸭子,“嘎吱嘎吱”把铺盖着雪的地踩的直叫唤。

一只本来蜷缩在避风处的狗像山洞里的妖怪,从冷风里敏感的嗅到了生人的气味,隔着篱笆在喉咙里咕噜了几下,看没人理会,便翘着尾巴昂着脑袋连叫几声。屯子里远近的它那些不明真相的同类也开始高高低低抢着吠,便有几处的窗亮起了昏暗的黄色。倪老六抬起头,抻着脖颈嚷到:“都睡!都睡!都不是外人!”转脸用愤怒的低声呵斥离得最近,吠得起劲儿的那只狗。那些窗子里的黄光在他嚷嚷之后,摇曳着犹豫了几下便黑了。狗却不在乎,嘴里呼出大团的白气,嘴角翻着白沫,不管不顾,示威般叫得越发凶了。倪老六半是因为猎户不懂事,做自己的主,招来这些个当兵的,越想越心烦,眼下自己的权威竟然受到这些不开眼的畜生的挑衅。亏得他眼力配当得唐三藏的大徒弟,硬被他在路边寻捡到一根曲里拐弯的棍子,手也不缩在袖子里了,把棍子拿手里挥劈了两下,紧赶两脚走到篱笆前,“不听人话的畜生!打死你个狗屄肏的!”他恶狠狠地把那根棍子隔着篱笆冲那狗砸过去,正砸在那狗的脊背,狗低咽了一声逃开了。

老头用这一棍子消了许多气,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再骂上两句气也就消了。他把手重新笼回棉袄袖子里,佝着身子回到了路上。

一群人跟着老头,眼见得出了屯,满眼都是白花花一片野的时候,老头停下来回身看了看他们,手缩在袖子冲旁一抬肘。闫武义借着火把的光仔细一看,道边一条斜坡下去的低洼地方有几处用树枝做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里都是一溜夯土房。黑更半夜的,加上覆了厚厚一层雪,一下子还没看出来。闫武义觉得这里不错,不和屯子里别的户挨着,要省很多麻烦。他心里想着这俩老家伙挺精,看着一脸没个好气,办起事儿来有板有眼的挺周全。他正琢磨说句宽心的话,倪老六大声咳嗽了两声,已经往坡下走了。那个叫倪十一的大概听见了动静,从一处院子里迎了出来,跟老六说了两句,两人一起来到闫武义跟前,打了个千儿:“官爷,就这儿了。这几处地方呢,原是给赶山、采山货的的切留个宿夜的地方,就这个条件,今晚上就归您老爷们用!各位上差别嫌弃!炕都是让人现烧的,暖和着呢!”

闫武义笑了笑。

“有酒吗?”他问。

“酒啊?”俩老头对望了一下,十一用手肘捅了捅倪老六,眼瞅着他却在老六那里没得到任何回应和暗示。他一急,顾不得理会老六,自己开了口:“将爷!这是什么年景,饭都吃不上咧!哪里还有酒!”

今年夏涝涝得厉害,驻在盖平的防军,有时候还要从军粮里匀出一些设厂熬粥赈灾。闫武义当然知道。

可是这村子全须全尾,看不出有被过灾的模样。

闫武义没搭理十一,也没说话,只是端详着倪老六。

十一着实有些慌了,偷偷拽了拽老六的衣襟,惹得倪老六烦起来,甩开十一的牵扯:“有是有些的。只是······”

“这才是话嘛!又不白喝你的!”闫武义脸上暖和起来。

“只是都是些乡下人过年节应景,拿不出手的的糙货,怕合不得将爷的口味。”

“不打紧。俺没那么金贵,是酒滋味便好!劳您匀些给俺。”闫武义哈哈大笑,“俺按好酒给你算钱!”

两个老头又对望了一眼,冲闫武义揖了一揖,便要去。闫武义叫住了他们:“还请二位安排几个伙计人铡些干草、麸子,弄些吃的一并算钱。”

“哎,哎!将爷,不是小老儿存心给您找不痛快,”倪老六停下脚,他把自己的那点恼火死死捂在心里,回身赔着小心答道:“这么黑经的天,又这么冷,哪个肯从热呼炕头的被窝筒子里爬出来干活铡草料!哪个喊得动!到哪里给这许多人弄吃食!”

老头儿刚把话说完心里不那么烦了,跟着就后了悔,心里头直打鼓,生怕面前这位将爷动起雷霆之怒,那就不好收场了。

他用躲在花白眉毛下的的那两只小眼睛偷偷且快速的瞅了瞅闫武义,又着急缩了回去。他倪老六自打落了跑,关里关外二十几年,他不喜欢啰唣,不是万不得已,他绝不肯跟当差的打交道,绝不愿意。他这种脱离了保甲编籍的流民,平日里唯恐和当差的遇上,遇着了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心跳的就没个稳当时候。所以他见着他们宁可躲远些,绕开些,宁愿多走两脚路。何况眼下他的营生多少还要防着些当差的。他看到老宋们把这些当兵的带到屯子的时候,就暗自吃了一惊,心里在埋怨那些赶山的不晓事,怎么蠢得会把当兵的往他这里带!好在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些兵都是些过路的,大概不会多作盘桓,心里轻松了些。再一想,这回运气好像还好,算是碰上个菩萨,不止不罗唣,还愿意撒些白花花银子。可到底要担许多小心!

他瞅着闫武义低着脑袋在拿手指捻着胡子尾巴打转儿,各种担心就在他自己脑子里不由自主的转,每一种可能的坏兆头在即将闪现的那一霎,他就恨不得揪着刚才从嘴巴里跑出的话尾巴揪回来,当没说过。倪老六心里反复念着佛菩萨,仿佛眼前这个磨人的猴子会感应到他心里唱念的菩萨的存在,不那么折腾。等他忍不住再去瞅上一眼的时候,却发现闫武义也在看着他,他赶紧又把眼低下去,脑袋埋缩到胸前。

等了那么一会儿,老头儿没听到预想的雷霆之怒,但这种安静让他心里忐忑的不得了,比雷霆之怒让人难受得多。他忍不住又涩涩的偷摸着瞧了眼。

“别着急把门堵那么严实。俺们只是借宝地小憩,天亮就走。老汉只请宽心。有俺在,一准的不会胡来。”闫武义眼睛带着些笑注视着这个叫倪老六的老头,说到:“你看,俺的兵从天没亮就在风里雪里,这么冷的天,连跑带打的百几十里地,到这会儿才算是能歇口气,着实是疲乏得不行。还是那句话,总是不叫你们白做。二位是屯子里唾口唾沫能当钉子的耆老,总还请两位费心。”

倪老六在闫武义看着他的时候,觉得这当官的说话挺和气,眼神也不恶,可每次他想迎着闫武义的目光的时候又总是扛不住,不自觉的要低头。他平日里总被大家高看一眼的自信今天活活是见了鬼,仿佛有只不见影儿的大巴掌摁住了他的后脖颈,怎么样也抬不到那刚好的高度。老头见闫武义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不兜着就有些捡罚酒吃了。他暗自缓了口气,也就不再推三阻四的磨叽,赶忙揖了揖,一迭声答到:“哎!官爷哪里话!哪里话!哎!总落在俺们身上······”

闫武义微笑着浅浅回了一揖。

俩老头还没走上两步,转过身,看到闫武义还在看着他们,不迭的哈了哈腰,挤碰成一团撞出门去了。

闫武义跟出了房门,吩咐士兵把鞍子都卸了,把剩的肉支上锅一并炖了,叫两个兵出去路口看看周围,又让宋猎户一会儿去把哈布其克和金满叫来。

自己刚打算转身进屋,突然想起什么来,于是站在台阶上叫住了一个当兵的:“你们给那俘虏吃过点东西吗?”

那兵傻愣愣望着他,好像诧异这也算是个问题。

闫武义的声音变得冷硬道:“喂!作什么哑!”

那个兵才跟醒了瞌睡一样回到:“俺的爷!不,不知道······那······怕是还没顾上!”

闫武义冷沉了下来,说:“为什么?就是条狗,也该扔块骨头吧!”

“爷!你是不知道!”那个兵忍不住笑,说到,“试了!松不得口!刚把塞嘴里的布头揪出来,就叫得比狗还厉害!吵得脑仁儿都痛!只好再给他堵上。”

“你们都是猪脑子啊!”闫武义瞪着他,“你去,说我说的。只要他老老实实不折腾,嗯,”他把挽在手腕上的马鞭子一抓,在腿侧拍了一下,“老子就不捆他的猪。打碗吃的给他,你看他还叫不叫!娘的!不认得俺们的话,还怕不认得肉?”闫武义想了想,又吩咐到:“说我说的,不准折腾那狗日的!让俺知道了没他好!”当兵的“欸欸”的应着,正大赦般要溜,却又被闫武义叫住:“还有!差点被老虎啃了的那家伙活过来没有?”

“人本就没死,”当兵的站稳了回到,“俺出来的时候钩子正给他洗伤口。怪吓人,里面的白骨头都看得见。钩子说没事,肉是给挖去了块大的,没弄坏骨头。正给他上金枪呢!这会儿应该都包上了!钩子说好了以后还可以留几道伤疤拿来吹牛,不孬!他自己都笑了。喂了他几口酒,现在大概睡了。你老说,冷不防一只老虎跳到身上,抱着就啃,哪个会不怕咧!”

“看样子还能骑马吗?”闫武义也笑了。

“那还不晓得,”当兵的回到,“不行到时候给他拴背上就得了!这还是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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