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向导来了。
闫武义趴在马鞍桥上,卷着舌头舔了舔两个门牙。
“喂!伙计,”他不记得向导的名姓,便以亲近的口吻冲着向导打了个招呼。
“回爷的话,”一个向导明显伶俐些,一听闫武义叫他们,膝盖已经屈了一下,挽着缰绳打了个千儿:“小的听候军爷吩咐。”
闫武义又舔了舔牙,笑了笑:“军前没这多礼数。起来!起来!伙计,俺要问问你,要是俺们不走大道,走这东面的山里,能不能回到盖平城?”
“回官爷的话,应该能。”那向导沉默了一小会儿,回到。
“不能应该,”闫武义看了他一下,收住了笑脸,语气一下子冷峻了,“得是板上钉钉。半点马糊不得!误了军机这里可没一个人吃得起!”
“您稍候,”向导被闫武义唬到了,有点着慌,他转身把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另一个向导拽了过来,说到:“初十,这一带你比俺熟,你给官爷说!”
“爷,”他一转脸又冲着闫武义,“让初十跟您说。新民那边闹水的时候他就这一带山里头跑,这山里面比俺熟,他说行那准行。”
那个叫“初十”的向导戴着顶磨得半光了的耷耳毡帽,披一件干草编织的短披,短披里面有一件铺絮都已经结成了黑黄色的块,从衣裳边缘的破洞里跌了出来的旧棉衣,一条草绳竭尽全力的系在腰上。从队伍出发到站在这里起,闫武义这才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那人看上去总有六十出头,始终在一旁耷拉着脑袋,两眼愣着神,两手笼在袖子里瑟缩着没开过口。
说话的那位又拽了拽他,催促道:“初十!军爷问你话,你倒是开口啊!”他望了眼闫武义,一脸着急的数落道:“一到正经场合你就是这副几脚都踩不出个屁来的的干蛤蟆样子!活人也被你急死!”
闫武义脸色缓和下来,说到:“你莫催他,让他自己来。”
他尽量和颜悦色对着那汉子说到:“老人家莫怕。想清了再说。”
“哎!爷!”他那同伴插嘴道:“你老忒客气!他还没过四十咧!初十,你快想想,明白回话,军爷们的事可不是俺们敢耽误的咧!”
那个汉子这才抬起一张冻得通红发亮,胡子上沾着一溜清鼻涕结了冰花的脸,瞅了下闫武义,又犹疑着想躲开闫武义的眼睛。他抬起拢在袖子里的手臂把鼻涕擦了一下。只眼睛在不安地转,嘴唇哆嗦着,可一个字也没从里面迸出来。
连空气似乎都在随着他那张嘴巴在抖。
闫武义耐着烦。
总算,那汉子把一只手从袖子筒里抽了出来,指着东边那些隐约在风雪中的山峦,抖抖索索说到:“这里往东走不到十里里地,额额,进沟······再见到河投北······”他停顿了一下,擤了把鼻涕,顺便把马上要溢出嘴角的一泡口水吞了回去,拱起袖子抹了抹:“能到盖平城。”
另外那个向导敏锐得像一条看到门缝没有关严的狗,着急把脑袋插了进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笑的接腔:“哦!嗯哪!嗯哪!想起来了······”可是他抬头看闫武义的时候,却发现闫武义神色漠然的看着他,便犹豫着闭了嘴。
“怪俺!出发的时候没留意!也没给你弄身棉袄!”闫武义这才注意到这个叫初十的身上竟然······嗨!今年关外先旱后涝,初十这样的不在少数。这么死冷的天,这家伙怎么扛下来的!
初十又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额额,山里面额,烧炭的人走的道,额,······山里面沟多得很,额,那沟里都有烧炭的搭的窝棚。”他把那口水又吸了回去,抹了抹嘴。
站他边上的人攥得发痛的手松开了些。
闫武义没催初十,由着他弄完。初十继续说下去:“在沟里面走,额额,容易走昏,要问下里面那些烧炭的,额额,他们最熟里面的路······俺以前走的,是大清河,过河就是牵马岭。”说完这些话,他好像费尽了自己的气力,双手又钻进了袖子里。他把那张因冻伤而仿佛裹了层芽糖,变得晶亮的脸低下去,两手拱了拱,脸和袖子便凑到了一块,袖筒在鼻子下往边上一勒,把新出来快流到嘴巴的鼻涕抹了干净。
闫武义看着他,想了一下,说到:“牵马岭?牵马岭也好啊!老弟,要是山里面没碰到合适带路的,你还能带俺们回到牵马岭吗?”
初十抬起头看了看闫武义。这回他没有躲开闫武义的眼睛,而是停顿了一下,眯着眼,想了半天,冲闫武义狠劲儿点了点头。
“喂!腾件絮厚的拿过来给他!”闫武义看着他笑了笑,把坐在鞍子上的身子往前一倾,从怀里踅摸出一个二两的小银块,扔在初十的脚下。说到:“赏你的!等回到大营,也还要为你请赏!”
初十看了看闫武义,又看了看地上的银子,这个钱对于他来说无疑是难得一见的大数。是现在弯下腰去捡好还是等大人走了后再捡,他拿不定主意。他的同伴使劲儿捅了捅他的腰眼,又冲他挤眉弄眼了几下,轻喝了句:“还不谢赏!”他才犹犹豫豫的跪下一条腿去,把银锭子捡起来,揣进怀里。把另一条腿也跪在雪地里,一脸傻笑的看了看闫武义,冲闫武义结实叩了个头。
闫武义笑了笑,让他们去做动身的准备。
当兵的抱着铺马垫被过来,道:“爷,这临时实在没多的棉袄子,就能匀出这么个东西。”
“你们!”闫武义把攥着鞭子抵在腿上。他刚要发作,这么冷的天,指望这些人脱下自己的棉衣给人穿,确实也不在情理。想想也就算了,只拿马鞭在自己腿上敲了敲。
“不,不打紧。”倒是初十怯生生开了金口:“你给俺。”
那当兵的把马毡扔给了他。他从腰里摸出把短刀,一脚蹬住马被,刀头从下往上一挑,在马被上划出个口子。他把刀收了,捡起马被抖了抖,把脑袋从那道口子里钻了进去,解开腰上扎的草绳,把毡子两边掖了掖,拿草绳扎起来。当他用力一系的时候,草绳吃不住劲儿,断了。
“你还有刀!”
叫初十的那人也没回话,只害羞般的拿眼角冲着闫武义笑。
这个叫初十的伙计外表那么蔫,却在身上藏着刀,而且用起来是那么娴熟!这让闫武义很诧异。能在关外讨生活的,没几个善茬。他记得有人在他耳朵跟前这么说起过。想到这闫武义也乐了。他拿鞭子敲了敲抱着马毡过来的兵肩头,说到:“去,找条缠腰来!”
“先凑合一下。”他笑着对初十道:“到了有人家的地方,俺一准给你弄身暖和的!”
那当兵的这回没打折扣,乖乖的找来条缠腰给了初十。
“来人!”闫武义喊了声。
本就离他不远,簇拥在一起的金满他们几个,一听叫唤,金满碎着步跑过来:“爷!”
“去,”闫武义指了指派出去的两个监视哨的方向,说到,“叫那两个回来!”
“嗻!”
金满走开没一会儿,不远处响了一声脆亮的唿哨。
很快,当兵的带着两个监视哨回到闫武义跟前。
闫武义问到:“还有多远?”
那当兵的低头沉默了一下,抬起头回道:“七八里地总有。”说完他停了一下,用征询的眼光看了看他的同伴,直到同伴也肯定的点了下头,他才接着说:“金满叫我呢的时候,他们正停下脚。就是七八里地上下。”
“哦?”闫武义抡着手指在马鞍桥上弹扣了几下,一拨马头,两只脚后跟轻轻夹了下马后腿窝子,马调整了一下步伐,一下蹿上了刚才监视哨的那块土包。闫武义在将将要到山脊的位置勒住马,自己翻身下来,趴土坡上拿望远镜看了看,发现那些人像是在做扎营的准备,压根没有再往这边过来的意思。
“娘的!”如果没有屁股后面那队骑兵······唉!闫武义心里叨咕了一句。
现在可以一门心思对付后面那些王八了。他想。
引诱这些骑兵追击,在半路打一场小伏击大概没问题。
但对方的人枪起码比他多出两倍。跑不跑得了可就真说不准。但话说回来,不去碰这一下子人家也往这边来了。等到他们真看清了自己这点底,一定会毫不犹豫全压上来。那时候要跑的话,那条缝会更小。
连着两次在他脑海的形成的计划都没能如愿实施,闫武义肚皮里一股邪火在渐渐旺起来。
他是个有经验的人。只是这几年把那点经验全搁到墙缝里了。他在心里看着自己,这样的变化不是很正常吗?自己不是吃干饭的,人家也不是傻子不是?就是头猪,捉它的时候你也不知道它会往哪蹦啊!闫武义暗自惊讶自己现在竟然需要刻意去保持原本习惯了的耐心,这几年是不是闲得蠢了,连这都会让自己沉不住气?他眯缝着眼,用鼻子抽吸了两口迎面来的冷风,然后睁开眼,看了看天。
嘿嘿,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灰色天空里挂出了个不暖和但是白晃晃,磨光了的洋铁片似的太阳。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相对于对手偏西的位置,他猛的拍了一下额头,在心里骂了句“蠢死算了!”
他收起千里镜,从土坡上滑了下来,上了马,下了坡。
“金满!”只是一电转,他转回头对着洼地喊到:“整队!让他们上马!整队!”
金满从怀里掏出个挂在脖子上,锃亮的洋哨儿,放嘴里吹了两个单调又沙哑的长音。
哨音仿佛一把利刃在空中挥下,刚才还被风吹成千丝万缕的嘈杂声瞬间被利落的切断,一切嬉笑闲扯戛然而止,就像完全没存在过。只有嚼环、辔头、腰刀、枪支偶尔发出悦耳的叮当声。连着十几个老油条,全部人都处在初战前喉咙发紧的状态中。当兵的整装上了马,跟在金满的身后,来到闫武义站的地方。金满伸开手臂,将腰刀往左右指了指,当兵的便雁翅般分溜儿在闫武义两边排开。闫武义脸上带着满意的神情看着这一切,他很得意这一口。
队伍很安静。只有人和马吐出的大团白气和马偶尔晃动脖子时辔头和索具上的金属碰撞后发出的声音。有些兵两只手紧紧抓在鞍桥上,脸绷得绷紧。
出来的时候包括军门,都一直盼着有这么一下。现在这一下马上就来了。
闫武义知道,这些伙计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今天这一关,过不过得去?老实讲,他自己心里的鼓也敲得血管子都在跳。这帮伙计经不经得住这头一下?尤其是结果。如果问他现在最大的愿望,那一定是马上能预见到等一下这场遭遇战的结果。他心里翻着浆,连眼皮子都湿润起来。
“那个······”闫武义喊了声,“初十!”
一小会儿,那个叫“初十”的老实巴交的汉子牵着匹走骡和他同伴一起来到闫武义跟前。他刚要把膝盖弯下去,闫武义摆摆手,叫住了他:“时间紧,没这闲工夫。刚才你跟俺说的那条路确实通得到牵马岭是吗?初十,你自己走过是吗?”
“是的,爷。”初十嗫嚅着,咽了口唾沫,“今年俺给山里烧炭的打短工还走过一趟。山里的路虽然长得像,这一块地方俺不会记错。”
“哦哦,”闫武义摸弄着胡子,“走过就好,走过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