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上)(1 / 2)
停了一下,闫武义又在怀里把击发锤合上。
“还挤成一团干什么!你们,”他从怀里摸出块表,对着亮看了看,然后对一个曲着一条腿坐在马背上的方脸汉子道:“金满,过这个山脚,前面不远的斜坡上俺看像是长着片松树林子。你带人先过去,拾掇块地方出来,卸鞍子让大伙歇歇脚。要是俺看错了,你就近寻块背风的地方。太冷了,哎!弟兄早上下来一口热的都没进过嘴巴!先烧点热汤水,”他瞅了眼地上的马,“这风!老皮都能刮掉一层!贼娘!”
“嗻!”勾着腿坐在马上的汉子把头一点。
“喂!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起!起了!”叫金满的汉子把那条曲着的腿放了下去,脚还在寻着镫子,鞭子在空气里“啪”的打了个清脆的鞭花。
“留几个人。等下把这里收拾如贴了。”闫武义补了一句。
“诶!”
“爷发了话!”有人率先变得兴奋,“别他妈妈的麻雀一样了!嗨!都动起来了!”
人群在吆喝声中再一次像稠油一样漾动起来,只是比起之前明显快活了一些。
“这大冷的天调派老子们跑到关外打仗,连条囫囵棉裤也不给!”一个穿着短袄和开裆棉套裤的人开始嚷嚷,“这两根空筒筒跟他娘的光着腚有啥不一样!n的(不意网络至清至此!只好有劳各位看官以各自家乡口音读出。以下均照此例,不多赘述。哈哈)!这些当官的自己穿一身皮毛还嫌冷,只忘记给老子们加一条裤裆钱!”
“没冻死你就该念佛!穿衣千层,不如腰系根绳。”有人抢白,“哪个要你穿得跟个干草垛子似的?拿带子连棉袄在腰间一扎,灵泛人!自己蠢还要怨老爷们穿的暖和!你就是少吃了鞭子炒肉!”
“瞎吵什么!眼下这种节骨眼哪个不清白的敢得罪俺们?这个时候说不定军门已经把崭新的袄裤都弄到了大营,等着俺们回去直接往身上套!”
“可不是!到底是在永定河下过水的忘八,见识就是跟俺们这些小河里爬出的鳖不一样!”
“还没看够啊?!”有人对还盯着死马发愣的人喊到,“这年头没把死尸看够的,除了你大清国可没第二个!
“赶紧走!支锅烧火!等着吃肉!”
“真是口啥都能往里装啥都不嫌弃的潲水缸!”一个家伙从正说着话的人的背后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挺结实,那人的帽子被打得往前一出溜,正好把眼睛给遮了。
“哪个!哪个杂种阴老子!”那人被突然的袭击吃了一吓,暴怒的嚷嚷:“老子攮了他!”
“太他n的招人恨了!”另一个人哈哈大笑,“他那里发梦,肉都送到嘴巴边上了,哪个不识相的杂种把碗打翻的?”
人群慢慢热闹了,空气里夹杂着各种气味、脏话、讪笑变得浑浊,却好像渐渐有了些温度在开始消融着寒夜里钻到骨头里的冷,那些麻木紧绷的脸在眼角和嘴角开坼般泛出只有活的生命才具有的柔软和弹性。
像是刚冬眠后醒过来,人一旦回到活着的状态,冻馁感就急剧增长,只要有那么一星半点关系到食物和温暖的东西从某个人的嘴里迸出来,就会强烈刺激到所有听到的人的神经,燃起欲望,好像眼前伸手就有一堆的火,举手就能端到冒着腾腾热气的吃的。
人群喧嚣起来。
“走!走了!”吆喝催促着人们。
一大团由人嘈杂的声音和乱哄哄的哈气形成的白雾很快便开始涌动,分解,散开,又合成另外的,同样由嘈杂的声音和哈出的白气形成的一团团白雾逐渐飘走了。
“唉!”闫武义蹲地上看着马,糙手在马面颊摸了摸叹了口气。马的眼泪被他一碰,带着热骤的一下落到了他手心里。他另一只手揣在怀里,握着枪把子,斜转了身子,把枪倒拿着向站在身边的那个叫“把子”的兵递过去:“娃子,赏给你用一回。给它个痛快的,少遭些罪。”他看着马。
“我不!”那个兵躲蛇咬似的往后一缩,跌坐在雪地里。
闫武义被这个兵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气得倒笑了。
“啊呀!”他站起身把枪往当兵的手里塞了过去,强硬的塞进他手里,然后弓下腰在雪地里抓起一大把雪在脸上使劲儿搓了一通,又把手搓了搓,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没看出来你是个菩萨!”
那个兵两只手哆哆嗦嗦攥着这支握把像个鸟脑袋的枪不知所措。
闫武义两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伸出一只手,屈着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个兵的腮帮肉摇晃了几下,说道:“怎么?你是跑错了庙还是香火把肚皮里的油水刮干净了来找点荤腥?”闫武义笑着,夹着当兵的脸颊的手指头却在不断的上劲儿,脸上开始变得狰狞:“今天必须是你开这一枪!贼娘!吃粮就是要干他娘杀生的!当兵见不得血,看不得死,皇帝老倌家的饭让你白吃的?你以为没事冲百把步开外的圆靶子上放上两响就对得起皇帝爷每天请你吃的两顿干饭,间常肥肉片子打牙祭,每个月拿几两花白的银子?爷告诉你,今天你只一枪正打在这牲口的额头上,你才配在老子手下吃这碗饭!你把给老子枪抓稳了!”
把子怯怯懦懦的抓住了枪,软咕啷当的,屁股坐在自己脚上,仍然有点恍惚的直了直身子,跪在了马身前的地上。他怔怔的看着马,马的黑眼珠子里装的却全都是挂着一层霾一般,黑里带着蓝的天空。眼角挂着两溜将凝未凝的泪,鼻孔流出的血已经开始结痂,变成紫黑色。它的鼻子偶尔歙动一下,呼出一缕既无奈,又无助的哀怨。
那牲口空洞的眼神让他觉得瘆得慌。
“手不要抖!越利索越是帮了它!”
“把子”擤了把鼻涕,连着之前冻结在唇毛上的一起揪着甩在地上,手在雪地里抹了抹,在裤腿上慢腾腾蹭开了枪机,食指搭在了扳机上,手在枪柄磨蹭了几下,脸侧了过去······
闫武义和留下的那几个人牵着其余的马走开了些,站在不远处。
“嘭”一声低沉又足够清晰的响,跟着一声只发出半截便戛然而止的嘶鸣,雪夜又安静了下来。
两个当兵的拖着几根树枝斜着身子从山上连跨带滑的溜了下拉来。闫武义让他们修了修枝,扎了副担架,两个兵把那个俘虏拎了起来往担架上一扔,重新捆猪一般捆结实了,把担架一头用绳子扎在了马鞍子上。
闫武义看着他们弄完,翻身上了马,骑在马上走到把子身边看了眼,道:“得了!这才是发了个大慈悲!上马!”闫武义扣在马镫子里的脚不时轻轻磕着马肚。马在原地转着圈儿。他揽着缰绳,冲着把子伸出了手。
把子呆愣了半天反应过来,把转轮手枪递给了闫武义,自己也爬到了马背上。
“这家伙抓手上就放不下吧?”闫武义一边把枪揣回枪套一边对留下收拾的几个人吩咐道:“干净些,别糊汤滴水搞得到处都是。”
“您老只管去!”
闫武义用脚后跟轻磕在了马的后腿窝子,那马在地上腾踏了几步,找对步伐后,后蹄在地上一蹬,跑了出去。
“糊汤···滴···水!嘿嘿!”闫武义一走远,一个兵偷笑着。
“不是俺们混久了的弟兄,鬼晓得,哪个听得懂!”
“跟军门久了,”一个年纪大点的显得很清楚渊源掌故,“军门学的那些湖南人。一层一层,反正就是自己头上的好哪口,自己就会跟着喜欢!搁哪个身上都一样,就他妈这么怪!”
“嗤!你敢当着闫爷这么说么?”马上就有人呛。
“屎少屁多!怎么?不怕传到军门耳朵里?收拾不了你们!”一个褂子胸前写着“棚长”的岔开了话,说道:“趁马尸还是热的,把正经事做了!”
“还不如把这死马跟拖那个家伙一样拖过去,等他们烧了水再收拾!”
“那就好!只你脑壳里都是琉璃弹子,”说话的人嘴巴往刚才老虎咆哮的方向努了努,道:“吃完了都在一滩皮血边上挺尸!俺们吃煮马肉,它来吃俺们!”
说完他拍了那当兵的脑袋一下,手在他头上用力一摁,对那些准备剥皮剔肉的伙计喊到:“四哥开了膛,你们几个剥皮,拣上几块肉厚卸了,其余的剁成大块,炖一锅连汤带水吃些就他娘的行了!”
“哈!闫爷还想拉回营让军门瞧瞧这东洋人的马呢!”
“军门好马还见得少吗!这种货色他老人家怎么会看得上眼!”
“嘿!”一个兵蹲下身捋起袖子,歪着个脑袋,手顺着内脏摸进马肚子里,直到脸都贴到马腹了,他停了下来,从靴页子里抽出把匕首伸了进去。他列了咧嘴,握着匕首的手往里一紧,整副内脏连肚儿带肠的被他划拉了出来,扔到了一边。他站起身揪着肚皮从肋上把皮肉剥开,边咬着牙剔肉,“这就是天意!军门没看成稀奇,俺们还能落个喝汤吃肉!”
他说话的当间,一个一只眼睑下、嘴角两边各有道吓人伤疤的老兵已经把匕首插进了紧挨着马头的颈椎缝里。这当兵的即便是绷住嘴,也会让人感觉他在发出怪模怪样的笑。他只在刀柄上一敲,然后把扎进马脖颈的刀身凭感觉撬了一下,便把刀抽了出来。他一倾身,一手握住马下颌,扳起马的脑袋,手在近脖颈的地方摸了摸,抬头看了看人:“远点!”说着话他一刀从摸准的位置狠切下去,刀身进去了一半,一股血漫涌了出来。当兵的瞅准时机把刀往后一割一抽,自己往后一跳,马血喷涌出来,刚才几个走开了的人惊得又往远处跳开了两步。很快,血不喷了,死马也彻底泄了气,软沓沓瘫在雪地上。血汩汩流到雪地上,在月光的映射下呈现出一片发乌的紫色。
马头被切下来。
刚才躲开的几个兵过来拽着马蹄子把马尸翻转过来,起先取下马头的那位在马肚皮上拍了拍,在靠后腿的地方捏住一块马皮,用短刀挑开皮肤。刀很锋利,那伙计咬着后槽牙,努着嘴,刀尖在下,刀刃朝上,挺着手腕,冲前顺着划开的切口往前硬推,那把看着不起眼的短刀仿佛没太费力气,就被这家伙一挺一挺,几下把肚皮划开了。他回过头把两边的皮都割开了寸把,从起刀的地方往下一敲刀柄,刀子从破开的下腹扎了下去,他依然把刀往前推到碰到了肋巴骨,停了下来。马肚里面的肚肠混着股浓稠的腥臭,冒着热气流了出来。
弄完这些活,当兵的哈着热气把马头掀到一边,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手在身边雪地里搓了几把,眼见得不黏手了,他抓起一把把的雪来回擦拭着他那把不到两尺长的短刃。
“四眼,”一个当兵的握着把柴刀顺着肋骨结合的部位劈一刀撬一下,他喘着气,望了望正在拭刀的伙计:“真的,你那家伙什,哪个见了哪个喜欢!赶明儿回去,给这个宝贝花几个银子装个像样点的柄,好马好鞍,别拿布条子缠了。再配个鲨鱼皮的鞘,能传代了!”
“别只盯着人家的,你那家伙什也不赖,”他旁边的一个伙计冲对着他面的几个挤了挤眼,“只要用的时候就不好使。”
那几个哥们儿一阵哄笑。
“你ngb!”那当兵的把柴刀一扔,在地上抓了团雪狠劲儿捏了捏,冲那伙计砸了过去。
“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有人接腔,“你拿手里的能砍能剁,你要四眼像你这般硬碰硬,他一准不干,脔心都痛!”他回过头冲四眼道:“欸,四眼,他说的也不差,你这把洋刀子是让人稀罕,看到它之前,俺还真没见过这刀身上还能长着一道道花纹!传子孙那还真算得个宝贝呢!”
叫四眼的抬起他那张疤脸冲这人看了眼,眸子里闪出个隐晦的笑。他眼睑下吓人的那道半月状疤比周围皮肤薄而且光亮了许多,像是不够尺寸的面皮勉强捏拢到了一起,泛出些与脸皮异样的光亮。“四眼”这个绰号只有嵩武军的老人们知道,那是浩罕人用现在他手里这把刀在他脸上留下的可怕的印记。要不是杨寿山他们的骑兵到的快,他现在就不会叫“四眼”,而是会变成脸上只留下几个黑窟窿的活鬼。
四眼把刀身竖在自己眼前端详,拇指一点点试探着刀锋,接着把刀在靴侧探擦了几下,又用拇指在刃上刮摸,嘴里说道:“唉!有那子孙命,倒留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