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谈话（1 / 2）
清晨，鸟鸣清脆。站在茶山高处极目远眺，云雾氤氲，青山远黛，宛如仙境。
嘹亮山歌高亢入云，为眼前自然景色画龙点睛般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只是，山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原本如音乐诗画般的意境渐渐变成恼人的嘈噪。
画面荡漾似石子投入镜湖，林泽睁眼醒来，只见屋中已是天光大亮，短暂楞怔了一下，抓起枕边响动不停的电话。
“喂~“
“爸……咦，林泽，怎么是你接电话，你爷爷呢？”
“妈妈，爷爷出去忘带手机，您有什么事跟我说。“
“你在家？这都几点了，怎么没去学校？“
“下周考试，我们放假了。“
“噢，对，差点忘了。你准备的怎么样，把握大不大？“
“尽力而为吧。“
“就这一句？别的就没了？你就不能跟妈妈多说两句话，每次都这样，问一句答一句。“
“妈妈，您有什么事吗？我等下还要复习。“
“你……唉，算了……我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机票我已经订好了，连你爷爷和奶奶的也一起订了。到时候你把你爷爷奶奶一块儿带过来，他们一辈子在山沟里，哪儿都没去过，趁这次机会，刚好带他们出来好好转转。我已经跟你安叔叔商量过，到时候……”
“妈妈，实在对不起，忘了告诉您，我们计划有变，不打算去龙城市了。您把票退了吧，给您添麻烦了。”
“什么？不来了？你们在搞什么呀，我这边一切都安排好了，房间也给你们收拾出来了，结果你倒好，说不来就不来……不行，你同学他们来不来无所谓，你和你爷爷奶奶必须过来！”
“妈妈，考完试我打算和爷爷奶奶回山里住一段时间。自从搬出来以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挺想念老家的，以后去外面上学了，再回去的可能只会越来越小。而且，爸爸的坟也很久没有扫过了，我也想去看看。”
“……”郑瑛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儿子，我知道你心里怨恨妈妈，妈妈不怪你……这样吧，你们想回去住几天也行，假期有两个月，住上一个月够了吧？然后还是一起过来龙城市，上次打电话听你爷爷说奶奶腰不太好，我想着趁这次机会，带他们去做一下全面体检，查出来有什么问题的话，也好早点想办法治。
如果来了你们不想住家里，我就给你们订酒店，这都没关系，只要你们高兴。机票我就不退了，你回头和爷爷奶奶商量一下，把日期确定好以后告诉我一声，我去改签。别的不多说了，就这样吧。这几天你把饭吃好，注意休息别熬太晚，我寄回去的营养补品记得喝，考完给我来个电话……好了，不说了，挂了吧。”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林泽闭上眼睛，握拳轻捶额头，皱紧的眉头似在忍受着痛苦。
“妈，疼！你轻点。”
“好好好，轻点轻点……潘家这个畜生，下手这么狠，看把我儿子给打得……我真恨不得判他枪毙才好！”
“换药就换药，你少说两句。让邻居听见传到潘家耳朵里，感觉多不好。”
“你怕什么？人家都把你儿子打成这样，你还怕人家感觉不好？窝囊废一个，昨晚潘卫国两口子过来，你这个当爹的一句硬话也不敢说，还腆着个脸给人家散烟，可真有你的！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软蛋怂包玩艺儿！”
“你别瞎嚷嚷行不行？让你少说两句，你还越说越来劲……我怎么窝囊了？我一声不吭了吗？人家潘局长昨晚亲自上门来道歉，该认错认错，该赔钱赔钱，一样没缺，都这个态度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难道非要让你儿子也给他儿子鼻子上来一拳才算好？人家堂堂一个局长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算不错了，你别得寸进尺。”
“我得寸进尺？！把我儿子鼻子打骨折，说上两句对不起的话就算完了？做什么清秋白日大梦呢！告诉你，潘家这次如果不拿出四、五十万来给我儿子做医药费，我跟他们没完！
孬种一个！一个民政局副局长的芝麻豆小官就把你吓成这样，稍微有点身份的人一个也不认识，混得还不如儿子，活该你一辈子做个剃头匠！”
“你……”
“爸，妈，别吵了。这件事交给我自己来处理，你们就别管了。”
王克文拿着镜子照了照，整个鼻子盖着纱布，脸部还有些青肿，整个人看上去显得狼狈而滑稽。
“你自己处理？儿子，跟妈说说，你打算怎么处理？”王克文妈妈眼线画得很黑很重，眼睛看人的时候好似带着凶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泼辣角色。
“这事叶岑会为我出头，他说了，让我一切听他的。”
王克文父亲急切追问：“叶副县长会管这事？”
“叶岑上午会过来，到了就知道。妈，等会儿去饭店打包几个菜吧。”
“他要在咱家吃饭？”王克文妈妈眼睛一亮，“他喜欢吃啥，妈去买。”
自家儿子和叶副县长的儿子交好，对王克文父母来说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经常在和左邻右舍聊天时，有意无意顺口提上那么一嘴，说儿子在学校又和叶副县长家的儿子小叶如何如何了，引来旁人羡慕眼神。但县长儿子能来家里做客，这还是第一次，让他们有一种喜从天降的感觉，不假思索便打定主意，一定要隆重招待，给儿子挣脸，也让周围邻居看看，他们是不是吹牛。
见父母一脸喜色，王克文心中暗自得意，脸上却是稍显矜持：“你们看着办吧，我同学第一次来咱家，贵的好的看着整几个呗。哦，对了，他喜欢吃鱼，别的可以没有，这个一定要有。”
“行！鱼，鸡，肉，我都打包。”王克文妈妈喜滋滋道。
王克文父亲想了想，拿不定主意：“他喝酒不？咱要不要准备一瓶好点儿的酒？”
“不知道，没见他喝过。要不就买一瓶放那儿吧，有备无患，他要喝的话总比临时去买好。”
“成，那我一会儿就去买。嗯，烟也买两包好的。”
一家三口商议已定，沉浸在期盼喜悦的气氛中。王克文父母下意识看了看家里，忽然觉得熟悉的一切处处看上去都那么的不顺眼，心中不禁忐忑，暗祈叶家公子千万别因为自家寒酸窘迫而轻视了自家儿子。
和王家相比，县城偏巷一处砖砌旧屋才是真正的寒酸。
屋子除了地板抹了水泥沙浆、四壁批过白灰以外，就没做任何装修。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摆了一张床和一个塑料简易衣柜，还有一高一低两张凳子摆在靠门位置，四处角落里堆放着杂物，一侧熏黑的墙下有个单孔煤气灶，两块红砖架起的木板上放着两三个碗筷、半桶食用油和一包剩下小半的面条，旁边地上有酱油瓶子和几把蔫儿巴几的青菜，以及半板鸡蛋。
时近正午，一天中难得能有阳光照进屋来的时候，但也仅限于门口那一小块儿地方。
阳光下的魏老栓眯着眼，佝偻着身子坐在矮凳上，面前的高凳当桌子，上面放着一包烟、打火机、和一杯冒着热气的玻璃杯，杯中绿色芽叶沉浮。高凳脚下有个装了小半袋茶叶的透明塑料自封袋，红色圆圈里印着一个“林”，下面一行小字黑色小字“茶峰林氏手工制茶”。
一声低沉的叹息，魏老栓昏黄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盯着玻璃杯看了半晌，又叹了口气，喉头上下滚动有个吞咽动作，然后端起杯子吹了吹，然后嘴凑到杯沿上“唏噜噜”喝了一口。
茶水入喉，胸腹间舒坦了许多，茶叶的清香从后腭溢入鼻腔，怡人心脾。果然是一分价钱一分货，确实比粗茶梗子好喝。可价钱也贵，一两就要四五百块，凭自己那点看大门的工资哪里喝得起？如果不是有人给钱，自己绝对不会买来喝。都是喝进嘴里过瘾的东西，有这闲钱还不如多买两瓶酒解馋。
魏老栓瞅了瞅凳脚那小半袋茶叶，脸上露出肉疼的表情。他花几千块从林家买了一斤茶叶，舍不得被警察全搜去，偷偷匀了一点出来。而就这小半袋，就要小一千，这要换成酒得喝多少顿？真他妈败家！
嘴里小声嘟囔着骂了一句，想起胥彪把钱塞到自己怀里时阴狠如狼的眼神，下意识又闭上了嘴巴。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端着杯子的手一抖，差点把水晃出来。
魏老栓现在的心情是复杂的。这几天心事重重，怕警察找上门来。胥彪那天临走时吩咐自己没事最好不要出去，等过了这阵风声，案子判了再回去上班。可是才待了两天，他就有些受不了。自己住的这地方位置偏僻，几乎没人会来，下班回来就是睡觉，但因为上班的岗位特殊，每天看着人进进出出挺热闹的，也感觉不到孤独和寂寞。而这两天守着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枯燥的不行。所以，他现在是既盼着有人来，又怕有人来。
光线一暗，一个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的清瘦少年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很有礼貌的问道：“你好，请问这是魏老栓的家吗？”
魏老栓仰着头，眼睛微眯，目光里带着一丝戒备：“你是谁？”
少年看了一眼他手里端着的玻璃茶杯，视线又扫过凳脚边的茶叶袋，笑了笑，平静道：“我叫林泽，林午是我爷爷。”
魏老栓眼睛陡然睁大，表情僵住。
林泽半蹲下来，和魏老栓视线平齐，伸手指了指他手中的杯子，脸上保持着微笑：“我爷爷的茶好喝吗？”
“哗啦“，玻璃杯碎在地上，茶水四溅。魏老栓慌乱站起，踉跄倒退两步拉开距离，声音颤抖：”你，你想干什么。“
林泽从地上捡起一片茶叶，放在鼻间闻了闻，淡淡道：“别怕，我只想问一句话。“
“你，你想问什么。”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嗯？”
魏老栓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挥手跳脚大声喊道：“什，什么钱，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出去，赶紧出去！什么乱七八糟的，有什么话问警察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泽站起身，手指间捻搓着那片茶叶，直盯着脸色胀红的魏老栓，表情非常诚恳：“别急，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只想跟你做个交易。他们给了你多少？我翻一倍给你，你拿钱以后去趟公安局，帮我跟警察说一声抓错人了，让他们把我爷爷放了，怎么样？”
“……”魏老栓怔住，没想到听到这样一个提议，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少年，猜测他真实用意。
“我说认真的，卡就在身上，只要你答应，我马上就去取钱，你拿到钱以后再去公安局，怎么样？”林泽一边说，一边从从裤兜里掏出银行卡亮了亮。
“没人给过我钱，你少在这儿套话。”魏老栓脸色一沉，冷哼道。
林泽笑容依旧，继续加大筹码：“两倍，两倍怎么样？你不用担心我有没有钱，你也知道我们家的茶叶卖的挺贵的，而且，你是拿到钱再做事，怕什么呢？”
魏老栓没说话，躲闪的眼神如同街上畏首畏尾的流浪野狗，遇到有人投喂的时候，想要上前却又怕是陷阱，时刻准备逃之夭夭。
“我从小就没有父母，是爷爷奶奶把我养大。他们一直对我很好，我想着长大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们。可是，没想到发生了这件事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爷爷去坐牢，所以，请你帮帮忙，只要你能救我爷爷出来，多少钱你说个数，我都给你。”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少年清亮的眼眸泪光隐现，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助。魏老栓想起打听到的林家情况，据说林午这孙子是一个整天埋头学习的书呆子，如今一看，果然如此。遇上家中长辈被警察抓走，就开始慌乱无措，楞头青一样找上门，张口就说自己收了别人的钱。害得自己以为是来找麻烦的，现在一看，估计是受了旁人指点来求自己帮忙，只是不懂人情世故，刚进门就说出犯忌讳得罪人的话。
魏老栓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轻轻咳嗽了一下，“你这孩子倒是孝顺，为了救你爷爷想出这主意。既然你好好说，那我也好好跟你聊，像刚才那些有人给我钱的话就别再乱说，不然我没法帮你，要是让别人听到，还以为我是为了钱故意坑害的老林。”
“嗯，不说了。”林泽态度很好。
“这就对了。看你是个挺懂事的孩子，又有孝心，我倒是可以帮你，但帮也不好帮呀。你想过没有，我该怎么跟警察说？哦，说是我弄错了，不是从你家买的茶叶？还是说我是自个儿喝错了药，不关老林的事？真要这样说，你爷爷是没事了，我可就得进去了。”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实话实说就好。”
“……”魏老栓脸色一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只要能把爷爷救出来，随便你怎么说。”林泽赶紧把话圆了回来。
魏老栓神色略缓：“嗯，那也不能随便乱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我把责任揽过来，就说是自己不小心把农药混进去了，然后再给办案的警官意思意思，看能不能就这样把事情揭过去……这样吧，你先去取钱，我好好想想，既然要帮你，肯定要帮到才行，对不对？要不然，这钱我拿的也不安心。”
“也好，那，要取多少？”似乎见事情出现转机，心情由此变得轻松，林泽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魏老栓好似浑不在意的随口问道：“你这卡里有多少？”
林泽晃了晃手中银行卡：“七八十万吧。”
魏老栓喉头耸动，咽了咽唾沫，作出为难神色：“我要是跟警察说是自己搞错了，那责任就得我来背，搞不好进去关个一两年都有可能。到时候出来了，工作肯定没了，这以后生活没了着落养老都成问题……“
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林泽脸色，又“唉“了一声，轻叹道：”可我这人心又软，瞧你这孩子一副孝心又不能不帮，唉，真是羡慕老林，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孙子，坐十年牢都愿意。这样吧，你把卡里的钱都取出来，我豁出去了，为了成全你的孝心，坐牢就坐牢，反正也就是一两年的事儿，只要你们能一家老小团聚，我这孤家寡人一个，无所谓了！”
林泽勾起嘴角，眼底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嘲讽：“都取出来？”
“嗯，都取出来，办案的警官都要打点到，要给就一次给到位，争取今天就把人给救出来。”魏老栓说得信心十足。
林泽似有些拿不定主意，垂眸思考片刻，才下了决心：“行，只要能救出爷爷，花多少钱我不在乎。可是，七八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我年纪小，拎着这么一大袋钱走在街上也不安全，要不，你陪我一起去，或者我们直接在银行办理转帐。钱到帐以后你再去公安局，反正公安局离商业街也近，你觉得怎么样？”
“这……”想到胥彪给自己下的禁足令，魏老栓有些迟疑，眼角余光扫过林泽手中的银行卡，眼中贪婪之色一闪而过，心一横道：“好，那就陪你走一趟。”
银行网点集中在县城中心十字转盘商业街，县公安局大院距离不远。
到了一间银行门口，魏老栓眼神示意要进去，林泽摇头说不是这家开户行。又连续走过两家银行，见前面不远处就是公安局大院，魏老栓起了疑心，停下不走了，“你银行卡到底是在哪家银行开的？拿我瞅瞅，别找错了。”
林泽往左右看了一眼，魏无栓不耐道：“怕啥？我们两个男的，还怕有人抢你银行卡？就算抢了，没有密码他也取不出钱来，你有啥可怕的？真是小孩儿一个，胆子这么小。”
林泽笑笑，“我没怕，去那儿。”他朝路边树荫呶了呶嘴。
两人到了树荫下，林泽慢悠悠掏裤兜：“好像是天地银行，呵呵。”
天地银行？妈的，臭小子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魏老栓眼珠一瞪，对上林泽眼睛。